二九 不速之客
茜达离开营地的时候天快要亮了。她带着一个包裹,里面是衣裳、头帕和一些零碎东西。她记得外乡人云丹嘉措说过他的帐篷就搭在离营地不远的地方,她很快就会找到的。
这是茜达第一次深夜走出营地。过去也有过的,但那时她还小,跟着哥哥们出门寻找过走失的羊只,现在她自己就像走失的羊只一样,从营地的一头走向另一头。
刚走出营地,茜达就惊慌地发现自己迷路了。这之前她以为知道云丹嘉措帐篷的大致方向就能找到他,可是夜幕下的、营地之外的世界如此之大,大得足以使这位姑娘瞠目结舌,不知所以,但是她总不能因此而回去呵!
茜达走在荒原上。前后左右,没有人能帮助她。
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在耳畔响起。大大的月亮映着茜达前方的道路,银色的、没有终点的道路。
伴随她的是一条昏暗而落魄的影子。
带着包裹的茜达埋头疾行。总会找到云丹嘉措的,他就在前面,他的帐篷里或许已经点燃烈火,他在等待她的到来。
茜达在这种心理状态下走着,果然她看到了一顶亮着灯的帐篷。
那是云丹嘉措么?
这个冤家啊……
早已经身心疲惫的茜达朝着帐篷狂奔,她快要疯狂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荒原,这原不是她心中想象过的地方。
帐篷的门帘被茜达一把掀起。她没有注意到帐篷外既没有乘马,也没有看帐犬。
帐篷里的灶火正在熊熊燃烧,灶边坐着一位妇人。
妇人干瘦如柴,衣着怪异,长发蓬乱,她在不断地朝灶中添草。
“真冷啊,这样的夜晚,只有傻瓜才会出门寻找幸福。啊,姑娘,进来进来,烤烤火吧。”妇人说。
妇人用她那长着长长指甲的手指撑开眼睛,那双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茜达。茜达在吃惊之余,已经不由自主地跨进了帐篷。
茜达说:“我从没有见过你……”
妇人说:“你的母亲认识我,她也在这样的夜晚寻找过东西的,就像你现在一样,找啊……找啊……”
妇人的话使茜达感到绝望,她说:
“她没找到是吗?可我是一定要找到的。”
妇人又用那双令人恐惧的红色眼珠瞪着茜达。不知她的年纪有多大了,看上去她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
她说:“你妈妈可不这样想。我劝过她多少次啦,让她把我特意为她制作的迷香神水带走,设法涂在那负心人的眼睛上,他会回心转意的,那个没出息的男人,总是在失去她后才知道她的珍贵。可是你母亲呵,既温柔又坚强,她从不在我这儿拿走迷香,说什么强拽来的爱情没有意义,她不知道那神奇的药水对她可太有帮助啦……”
妇人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东西盛在玻璃瓶中,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出绿森森的颜色。
茜达说:“我可不要什么神水。”
那妇人阴冷地笑起来,脸上布满的皱纹使她显得又老又丑。
妇人说:“哼,有其母必有其女!”
茜达说:“快收起来吧,我阿妈再也用不着它。”
妇人的笑声在旷野里令人恐怖,可是茜达却未被她吓倒,她起身说:“我要告辞了,我不是来看你的。我还要去找人哩。”
妇人目送茜达离开,顺手把精致的玻璃瓶扔进火里,她冲着姑娘的背影说:
“快离开吧,带着你的想象力快离开吧,你这苦命的人……再也用不着美丽的冰乃树叶制作的迷香神水啦……”
茜达重新在荒原上狂奔,刚才的一幕仿佛梦中一样,但她就好像是受到了某种神示一样,很快找到了云丹嘉措的帐篷。
云丹嘉措的帐篷里还亮着灯光。茜达知道他没有狗,便放心大胆地靠向前去。云丹嘉措的马拴在帐篷门前,它看到生人靠近前来,就开始低声地咆哮起来。
只见云丹嘉措迎出帐篷,他的灰色宽檐帽子已经摘掉,那双热情的满含着期待的眼睛在灯光下显露无遗。当他看清站在对面的是茜达时,不由暗自吃了一惊。
云丹嘉措在帐篷前犯了一阵踌躇,然后返身进去,他并没有邀请茜达进入他的帐篷。
茜达以为自己会给他带来一份惊喜,可她发现他的冷漠后,兴奋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她站在那里,挟着包裹的双手渗出冷汗,她不知道该不该走开。
茜达听到云丹嘉措说:“进来吧。”
茜达这才进到帐篷里。这是顶灰白色的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没有砌上灶头,而门口的三石灶上的火已经是熄灭的,他没有烧茶喝么?他的炊具都在哪里?
茜达拘谨地半坐半跪在云丹嘉措的对面。
云丹嘉措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重新戴上了他那顶灰色宽檐帽。油灯在帐篷支杆上挂着,照亮了云丹嘉措身上那件紫羔皮衣,照亮了他光着的脚丫子。茜达看到他的短腰鹿皮靴脱在了门口。
茜达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只封好的杯子,杯子里是青稞酒。她把酒递过去,说道:“喝一点吧,我没什么好给你带的东西。”
云丹嘉措接过来,说:“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没地方可去啦……”茜达嗫嚅道。
云丹嘉措似乎听懂了她说的话,他不看她,只是一口气把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真是好酒,可惜我再也喝不到了。”云丹嘉措说。
茜达不明白,她说:“喝吧,你喝过酒后的歌声才是最好的。”
云丹嘉措双手把杯子还到茜达手里,他说:“你是个好姑娘,但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你走吧。”
茜达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都吻过我啦……”
“现在情况不同了。”云丹嘉措说。他无从解释,他不愿意一个姑娘参入他的重大事情中来,他到月亮营地是负有使命的,他不能为了这个姑娘而取消它。
云丹嘉措道:“我是说,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得离开月亮营地,可能今晚就得离开。”
茜达说:“我是看出来的。可是你来的时候也没说不离开呀。”
云丹嘉措吃惊地望着她,说:“什么?”
茜达低下她那双好看的眼睛,羞涩地说道:“你能带上我吗?带上我吧,就算我求你啦……”
“这不可能!”云丹嘉措断然道,“我能把你带到哪儿去?!”
茜达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温和的企求:“随便你吧,随便你上哪儿吧,是我自己情愿这样……”
不知怎么的,云丹嘉措的帽子忽然掉到地上,他的头发露出来,那是一头略显褐色的卷发,长及后颈,他的光洁的额头也同时显露出来。茜达看在了眼里,她说:“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的……”
云丹嘉措拾起帽子,用指尖弹去灰尘,重新戴得端端正正,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暴露给茜达的了。面对姑娘,云丹嘉措诚恳地说:“你听我说,茜达,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姑娘,可是我不能带你走,我没有家,我无法安置你。”
“我不在乎这些。”茜达固执道。
云丹嘉措说:“可你总不能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呵。”
茜达无言,她望着他,眼睛里泛着清澈如水的神采。她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内心,那是她早已明白的,现在又一次证实了而已。
两人相对在油灯下。他们初识时的浪漫已经不复存在,代之而来的是真实而无情的生活,他们需要这种生活吗?这种生活能满足两人的心灵吗?
正在这时,帐篷外起了一阵躁动。
云丹嘉措的那匹马正在低声地咆哮。
云丹嘉措从地上一跃而起,他一弯身,从帐篷里钻出去。茜达也顾不得许多,跟在他身后出了帐篷。
茜达蓦地听到云丹嘉措严厉地说:“你回去!”
茜达朝他的背影点点头,便回过身,委屈地回到帐篷里她本来坐着的地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忽然想到云丹嘉措在见到她时的惊讶,或许在她到来之前他正在等待这时到来的客人吧?
云丹嘉措是在等这群客人。
来人有五、六个,看上去都是彪形大汉,骑着高头大马,每人都带着火枪和长刀。他们一下子就围住了云丹嘉措,样子是那么亲热。
云丹嘉措问:“怎么,人呢?”
“没办成事,老哥。”其中一位说。
云丹嘉措说:“真荒唐!”
大家都静下来,又有一人说:
“老哥,我们还会有下一次的。”
云丹嘉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连个小孩也没办法吗?”
开始说话的那人又道:
“是这样,那孩子老跟别人在一起,我们没法下手。”
另一人接口道:
“还有姑娘哪,是个漂亮妞儿,她一直和孩子在一块,我说一起带走吧,可是巴麻不同意。”
被称作巴麻的汉子立刻说:
“我们要的不是女人。”
云丹嘉措打断他们的话,说:
“我在这儿已经呆得不耐烦了,部落里还有事情要做,你们就知道在这儿浪费时间。”
刚才打趣的人说:
“别烦心,事情总会办成的,不就是几天工夫么。”
云丹嘉措烦恼地别着头,思谋着什么。
名叫巴麻的男人又开口道:
“看来今天是走不了,如果明天还办不成,那怎么办?”
云丹嘉措说:“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们一到就出发,谁知道你们连这点事也办不成,我看我们再走一趟,最好让一切都在今天晚上结束,我太烦心了。”
大家都不再吱声。有人朝帐篷里走,被云丹嘉措喝住。
那人说:“我只是想在出发前喝一口。”
云丹嘉措说:“别进去,要喝就在路上喝。”
大家惊讶地望着云丹嘉措。已经有人看到了坐在帐篷里侧的茜达。
“嗬,原来有姑娘!”
立刻有人打趣道:“怪不得老哥烦心哪……”
“真荒唐!”云丹嘉措忧心忡忡地重复了最初说过的话。
巴麻也看到了茜达的影子。那是个油灯底下最美丽的影子。巴麻把火枪重新放进自己乘马鞍旁的枪筒里,他说:
“老哥,我带弟兄们先走一步。”
他吆喝一声,大家都嘻嘻哈哈地放好火枪,挎好长刀,跃上乘马,就像来时一样飞马而去。
云丹嘉措感激地望着巴麻的背影,随后进入帐篷。
茜达还照刚才的姿势端坐着。她看到云丹嘉措进来,便弯一下身体,表示尊重主人的到来。
云丹嘉措说:“你看到了,我的朋友们来了,我要和他们一起离开月亮营地。如果我们就此告别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茜达没有回答,她低垂着眼睛,好像还在等待什么。
云丹嘉措没有等到回答,又说:
“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乘马也备好了,我们道别吧。”
茜达结结巴巴地说:“你就不能带我走吗?”
云丹嘉措说:“真的不能。”
茜达说:“你总是要娶女人的,我不合适吗?”
云丹嘉措说:“现在不是时候。”
“我说的是我不合适吗?”茜达固执道。
云丹嘉措由衷地望着茜达,说:
“你是最合适的姑娘,茜达,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茜达说:“有你这句话就好。”
她说着,就低下头去,她的左脚从袍子低下伸出来,那是一只有着红色云纹的黑绒布靴,她把靴带解了下来。
“把这条靴带系上吧,我等着你回来。”茜达说。
茜达拿着靴带的手伸在云丹嘉措的腿边。云丹嘉措情不自禁地接过来,嘴里却说:“不行,茜达,我不会回来……”
茜达不由他说话,把靴带给他系好在鹿皮靴上。
“再见了,我的丈夫!”茜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