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二八 空气中的空气

二八 空气中的空气

阿·吉来到乔的房间,见乔正在笨拙地缝一只新的布袋子,布袋子依然是白色的,他喜欢干净的颜色。

阿·吉坐在他身边,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乔打破沉寂,他摊开新缝的袋子说:“看上去针脚还是不错的嘛,您说呢,阿妈?”

“不错。是不错。”阿·吉望着他,“如果我们离开阿府,你会怎么想呢,你还会带着她吗?”

乔说:“当然,我和她永不分离。”

“那么,收拾东西吧,我们现在就离开。”母亲说。

乔把旧袋子装进新袋子里,背好,并不问为什么,站起身就说:“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阿·吉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喃喃道:“我们总是走啊走的,从月亮营地,到章代部落,又从章代部落到月亮营地,现在又得离开这里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是迟早的事。”儿子说。

阿·吉领着儿子出了阿府大门。她说:“好在你能明白。可我们去哪里呢?”

“或许我们能找到暂时住的地方……不如到玛尼堆去吧,那里大概会有人收留我们的吧……”乔吞吞吐吐道。他并不愿意一下子就说出甲桑的名字。

阿·吉却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说:“好的,我们不妨试试看。”

阿·吉忽然发现走在身边的乔竟有些驼背,仿佛不能承受那布袋子的重量,心中便充满了怜惜,她说:“儿子,直起腰走路,直起腰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乔直起后背,说:“我这么走了很久么?我怎么没有发觉呢?”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从离开章代部落开始的吧,我也说不清楚。”阿·吉挺着胸,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乔说:“我想我能恢复从前走路的样子,我想我能的。”

“你已经是男子汉了么,当然。”阿·吉骄傲地望着他,乔的身高快超过她的胸部了,他使她感到自豪,如果他的瘦弱能改善一些,她会更高兴的。

乔蓦地听到一阵轻微的嚓嚓声,那声响来自布袋子,布袋子此时安然地垂在乔的肩后,乔感觉到一种微弱的信息,妹妹想要说什么吗?妹妹的心思,在多年后他依然会懂得吗?

乔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战士呢?”

一种疼痛深深地攫住了阿·吉的心灵。“你会是的。”阿·吉说,“因为你父亲是最好的战士。”

乔的眼睛湿润起来,他抽动肩膀,说:“我已经快记不得他的模样了,他的神采,他骑马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他衣裳的颜色……有时我夜里醒来,第一个就会想起他,但是他的模样我确实记不得了,我真害怕我会忘了他。”

阿·吉被乔的眼神打动,她真想紧紧地抱着他,但是儿子早已不习惯拥抱了,他对亲昵的举动常常嗤之以鼻,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少年生活里已早早注入了沉稳与略显稚嫩的苍凉。

“这只是暂时的。”做母亲的说道,“你埋得越深,以为自己都忘掉了,可是想念会突然冲破你无意中设下的堤防,它清清楚楚地到来,就像你害怕忘掉一样刻骨铭心。”

乔轻声道:“可是我见他太少啦!”

“是啊,那时你还小,家里出了变故,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谁会想到自己一下子就家破人亡了呢?太残忍啦……”

阿·吉茫然地环视着,眼前出现的大片群山,让她不忍卒读,十年前她第一次离开营地的时候,心境也是像现在一样充满了伤痛,她总是带着伤痛离开这里,就像一次次轮回,可每次都新添了伤痕。

显然,乔在经历过一次游走之后,对于外面的世界已经游刃有余,他的态度是坦然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热情,甚至对某些未知的东西充满了渴望,他探求世界的勇气来自于在此之前的游走,他似乎重新看到了那只深夜里出现在树丛背后的獐子,它湿润的眼睛仿佛在说,开始吧,开始新的游走吧……

母子俩来到甲桑的帐篷前,忠心耿耿的沙利一下子就认出了乔,它热情地奔来,低声叫着,绕着乔的两条长腿跑了几个来回,在乔摩挲了它的黑色鬃毛后,便静下来,望着乔的脸庞。

乔期待的眼神越过沙利的头顶,伸向它奔来的地方。乔的神情是安详的,他相信他的期待不会落空,他对甲桑的信任和期待也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就像林中的流水,虽然流速略显迟缓,但还是依照天定的河床流向前方。

相较而言,阿·吉比儿子更多些不安。她不知道甲桑是否会欢迎他们的不请自来,自从阿·吉看到十年后的甲桑对自己的冷漠后,她便明白他的态度不会很快转变的,她太了解他了,他的倔犟曾使她意乱神迷,可是现在却令她无所适从。

那是一顶简单的马脊式灰色帆布帐篷。门帘掀开,只见甲桑弯腰出来,他的有些瘦削的身材被身后帐篷里的灯光印成一幅剪影,他站在逆光处,挪动了一下,便看到了完全暴露在灯光中的阿·吉母子。

他的吃惊是阿·吉感觉到的,实际上他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来。乔热情地迎上去,想象甲桑会紧紧拥抱他,但他伸出去的双臂却没有得到回应,甲桑只是有礼有节地点头示意,他的冷漠未免使乔感到有些失望。

阿·吉沉默了片刻后说:“我们只是路过……”

“不对。”乔打断母亲,说:“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甲桑,你说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对吗?”

甲桑依然站在逆光中,阿·吉母子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僵直的脊背挺立着,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请客人进去。

“现在看来你善于让我常常处在尴尬的境地。”阿·吉抬起隽秀的下颌,夜晚吹拂起她的鬓发,露出两只精巧的蓝绿色松石耳坠。

甲桑不得已闪开身,让阿·吉母子进了帐篷。

乔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知道甲桑终会对自己让步的。他进了帐篷,首先看到一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石板。其中一块石板上静静卧着主人的褐色宽边呢帽。呢帽上已落满尘埃,它让乔感受到和甲桑在一起时的快乐,那份快乐渐渐浸透乔的心灵,他的眼睛里重新充满了热情和渴望。

“你刻得真好看。将来有一天,我也要刻玛尼石板。甲桑,你能教我吗?”乔抚摸着一块已刻好的石板。那是一块呈不规则长方形的略显厚重的石板,上面淡淡地敷着一层紫红色矿石颜料,就像凝固的鲜血一样令人触目,石板中间是阴文的六字真言,那刀法的精深和色彩的浓暗让乔惊叹不止。

他俩曾经共有过一段时光,心灵与心灵曾经沟通无碍,乔曾经与他经历了自己短短人生中未曾经历过的长途,他看到了獐子、植物、蓝天之上的蓝天,呼吸了自由、颠簸、空气中的空气。

“当然,如果你愿意。”甲桑说。他瞧也没瞧阿·吉,但他似乎感觉到了阿·吉嘴边一缕倏忽即逝的笑意。

甲桑终于将面庞转向阿·吉。尚没有落座的女人一只手搁在儿子的肩膀上,另一只挽着一只简单的包裹。甲桑显然没有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乔是个令你骄傲的孩子。”

阿·吉说:“你也会骄傲的。”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甲桑结结巴巴地说,他觉得后背起了一层水珠,他像是漂浮在流水之上,忽然有一种晕眩之感。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是他的朋友嘛!”阿·吉躲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轻轻坐在灶火边,顺手添了柴禾。

甲桑的双腿仿佛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一下子跌坐到客人的对面,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乔坐在彩色石板的中间,他摸挲着石头,神情颇为壮严,他突然说:“你得求得上天的原谅才行。”

甲桑望着他,就像这些乱哄哄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他的目光坦诚而深沉,以他特有的厚重的、略带磁音的声音说道:“我正在这样做。”

乔率真地说:“上天会原谅的。”

“我不知道……”甲桑模棱两可道。

阿·吉听着他俩的谈话,心中百感交集。她喜欢这样的场面,三个人围坐在灶火边,彼此的心灵近在咫尺,眼睛看得见对方,感觉得到呼吸,听得见声音,这是多么温暖的时刻呀,如果这场谈话的内容对他们三人都无关紧要就好啦……

阿·吉拨动火棍的模样甲桑全看在眼里,有生以来,无论在任何场合,只要阿·吉在场,那么他便知道自己的感觉器管全部毫无保留地朝着她的那个方向,她是无人可以媲美的,她姣好的容颜和善良的心怀,她的衷情,她妩媚的眼波和坚强的内心……她是被什么包裹起来的呢?她拥有什么样的内核存在呢?是什么使她变得越来越坚强?是那些他不可知的生活吗?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个他不知道的人,曾经给予过她什么?……

甲桑气呼呼地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上天是否会真的原谅我。”

阿·吉抬起头来,灶火映红了她的面庞。她一下子就看到了甲桑的内心,时光流动了十年,可是时光并未能改变甲桑那颗过于执著的内心。

“不能原谅的是你自己,甲桑,你还没明白么?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十年前我们俩的事,你都无法原谅你自己。现在该清醒了,无论事情多么糟糕,它已经发生,就无从改变,让我们改变目的吧,难道你看不到眼前有更危险的敌人吗?”

阿·吉抬起的映红的面庞,却使甲桑重新冷漠起来,他冷笑道:“那么你认为我的敌人是谁呢?”

“醒醒吧,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阿·吉因为愤怒逼视着甲桑,她睁大双眸,让甲桑靠近。

甲桑身不由己地靠向前去,灶火的映照下,他看到的敌人,是阿·吉眸中的自己。

甲桑愣怔着,阿·吉的话和她眸中那个萎靡的影子,引起他内心强烈的震惊,他本能地朝后退去,嘴里嘟囔道:“别靠近我!”

“再也不会啦!”阿·吉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扔给甲桑,说:“我再也不会靠近你啦,我还留着它有什么用呢?原以为你能像个男子汉一样自己解脱出来,救我们部落脱离苦海,给我和乔……给我们大家一个温暖的家,可是现在看来我希望过高,你除了自己,看不到更多人的痛苦,你撑不起一座房梁,还谈什么男人的责任!”

甲桑冷冷道:“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好的说客,章代部落真是幸运!”

随着甲桑的话音,那布包落到地上,散开,只见包裹里是一枚男式戒指,银的,没有任何镶饰。

甲桑一眼认出那是自己送给阿·玛姜的那枚白银戒指。

阿·吉拽起乔的胳膊,一把把他拉出了帐外。

帐外是满天星空。乔一直不能说什么,他背包里的妹妹又轻声地嚓嚓响起来,他绝望地看一眼母亲,他看到母亲转身抹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么我们去哪儿呢?”乔留恋地回头张望着帐篷,但是甲桑并没有如他愿望中那样追到帐外。

这时,阿·吉骇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老头儿,精瘦的个子,破衣烂衫的打扮,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珠宝,他就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着实吓着了阿·吉和乔。

那位老头儿可以想见自己的蓦然出现多么令人尴尬,他怪不好意思地摊开两只手掌,诚恳地自我介绍说:“我也是在这里刻玛尼石的,我的帐篷不远,就在那边,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留你们一些日子……我知道出门的人都有难处。”

阿·吉紧紧捏着包裹,老人的态度使她放宽了心,她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身处如此境地,她又能怎样呢?在她的一生中,她总是毅然决然地走上未知的道路。

“谢谢老人家!”阿·吉拉起乔,跟上转身离开的老人,她道谢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