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离开营地
夏布带着妹妹离开酒馆。茜达像往常一样朝酒馆内看了最后一眼,酒馆里混乱糟糕的情景使她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夏布哥哥不容她解释半句,何况她自己也无法对发生的一切解释清楚。
茜达带上锁。傍晚里发生的奇迹似乎到此已有了了结。月亮已经西斜,天快要亮了。四周的静谧反而使茜达感到十分不快,这同往常是一样的,但是茜达却失去了平日快乐的心境,那个离开的男子,那个让她在瞬息之间信任了的男子,他去自己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了吗?她哀怨地望着夏布的背影,哥哥呀,你总要这样对待我么?
夏布全然不顾走在身后的妹妹在想些什么,他怒气未消,但无从发作,他牵马的手指是颤抖的,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妹妹被人欺侮,他相信刚才那位自称云丹嘉措的男人对茜达是没有好意的,何况他是个陌生人,全营地没有人能了解他的为人……
夏布兄妹都各自胡思乱想地回到自家的院子。路上没有说一句话。那匹老牡马仿佛也极懂人意,它独自站在院子当中,对夏布竟然忘记卸去马具也似乎颇能容忍。
夏布进门后,发现甲桑还没有回来,就说:“告诉你,我叫你回来是因为甲桑大哥回来了,他要见你。”
“人呢?”茜达急忙环顾屋内,没有看到甲桑。
夏布说:“他大概又到阿·格旺家去了。”
“哥哥他非得那么干么?”茜达像是自言自语道。
夏布说:“男人家的事,你管什么。”
茜达无声了。她刚刚从不自然的情态中解脱出来,可是夏布的冷冰冰的话又使她重新感到落寞了,她比夏布更希望甲桑大哥能早些回来,甲桑大哥是能理解自己的……
夏布感觉到妹妹的不快,有些后悔,这原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茜达妹妹早已在瞬息之间改变了初衷,这连她自己恐怕都没有意识到。
夏布说:“瞧着吧,哥哥回来一定会有好故事讲给你。”
他茫然地说,茜达茫然地听,两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别扭,这是什么?是什么阻隔了兄妹俩往日亲密无间的感情?
两人沉默着,夏布终于说道:“说说看,茜达,你不想把酒馆里发生的事情对我说清楚吗?”
“当然。”茜达麻木地开口道,“当然我是想说清楚的,可是今天一天都乱哄哄的,我的脑子里混沌一片,不知从何说起。”
夏布停顿半晌,说:“麦尔贡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么?”
茜达看一眼哥哥,她知道这个名字是夏布最不愿意提起的,但是现在他也居然这样说起了。
“是的,可是他后来走掉了。”
“喝醉了还是怎么的?”
夏布除此之外再也想象不出麦尔贡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离开酒馆,他不是那种让夏布瞧得起的男人。
茜达说:
“是醉了,不过醉得不是很厉害,但是他和阿·文布巴打了起来,呵,那个花花公子,他动刀子啦。还有别人,我不知道。人太多了,麦尔贡丢掉了耳朵……”
夏布一下子就笑起来:“什么?他丢掉了耳朵?我以为他会丢掉小命的……”
“他真丢了小命你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呀!”茜达不满地望着夏布。
夏布说:“这跟我无关。”
茜达听他这样说,不由生起气来,她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嫁给麦尔贡,可我总是要出嫁的,你说我嫁给谁你才不管呢?”
茜达的话使夏布很难堪,他没料到妹妹会这样想,但他得回答得点什么,他意气用事道:“营地里哪个年轻男人不好呢?你偏偏看上麦尔贡,那个拿着刀只知道天葬的人,他有什么好?你没发现大家都瞧不起他么?……”
“你只知道有人瞧不起麦尔贡,你知不知道也有人瞧不起我们呢?大哥是个猎人,人家说他总要得报应的,你又偷过别人家的羊羔,还有我,只能去卖酒,还要看人家的脸色,你说我们还有什么能挑剔别人呢?要是阿妈还活着,我们还有人疼爱,可是现在阿妈不在了,若不是麦尔贡,我……”
茜达怒气冲冲地说着,夏布吃惊地望着她。这太糟了。这太糟了。夏布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哥呢?要不是他猎来的食物,我们全家早就饿死啦……你说我偷羊羔,我还不是为了你么?不管怎么说,我和大哥是男人,要养活你和阿妈,这也是迫不得已,我为了这个家也尽了一份力,别人给我起什么夏布勒阿的外号,我并不在乎,大哥和阿妈怎么误会我,我也不在乎,可是你是我最疼的妹妹,你也这么说我……”
夏布说着难过起来,“夏布勒阿”,这个外号是羊羔夏布的意思,是营地的人们在讥讽夏布偷盗羊羔的事情。
茜达看到哥哥沮丧的模样也于心不忍,便轻声说道:“哥哥,你别说啦,我不嫁麦尔贡就是。”
夏布转忧为喜。他不明白茜达转变的缘由,他还以为是自己良苦用心的结果。“是呵,”他故作镇定地说,“麦尔贡只是太一般啦,营地里比他优秀的年轻人多的是。”
茜达不吱声,她知道哥哥的心思。
转忧为喜的夏布没有看出茜达的异常,他说:“其实大哥也不喜麦尔贡,只是因为你坚持要嫁给他,才到了这步田地……”
夏布茫然地说着话,但渐渐就感觉到茜达的态度了,这不是他需要的那种喜悦,他意识到自己是错的,因为茜达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夏布收住话题,猛然问道:
“你是不是看上别的什么人了?”
夏布说这话的同时,已经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想起他们刚刚摆脱的那个陌生人,想起茜达对他情意绵绵的眼神,想起那副桀傲不驯的下巴和微微上翘的嘴角——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快说!是什么人让你改变了主意?”夏布急不可耐地说。
夏布知道茜达是个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的姑娘,尽管他一直在劝说她改变嫁给麦尔贡的命运,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种劝说是徒劳的,他了解茜达,茜达的倔犟是九头牦牛也拉不回来的。
可是现在她怎么了?难道这就是她的命吗?
夏布顿时明白自己不遗余力的结果仍是徒劳无用的,对茜达来说,夏布的努力犹如耳旁吹过的清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使哥哥夏布感到无限悲哀。
夏布绝望地看一眼茜达。
无疑,茜达有了真正的心上人。
“这是真的么?”夏布说。
茜达点点头。虽然她的眼睛里含着羞涩,但神情是坚定的,在她明确地证实自己的心思时,她是那么美丽,任何珠宝也不能给她增添的那种美丽。
“老天!”
夏布不由得叹息道。茜达的美丽是他看到的,茜达的坚定也是他能感觉得到的,但是他仍然不甘心,他一把抓过妹妹的手,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不在了。
夏布问:“戒指呢?”
茜达把手抽回来,说:“我把它还给麦尔贡了,我不再要它了。”
夏布说:“呸,看看,你的手上现在什么也没有。”
茜达说:“我宁愿什么也没有。”
夏布说:“那枚戒指可是麦尔贡最珍贵的东西,他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可你竟然随便就扔掉。”
“我并没有扔掉,我只是还给了他。”茜达毫不示弱。
夏布伤心地望着茜达,说:“你变了,变得我认不得了……”
茜达说:“我比你清楚我自己。”
“你总是这样……”夏布含含混混道。他不明白茜达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己见,从前她不是这样的呵,过去的时光里,茜达对他言听计从,他们是世上最好的兄妹,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一家人,可是现在却在发生从没有过的事情……
夏布接着说:“你不能这样!”
茜达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但她相信哥哥总会理解她的苦衷,在麦尔贡之前,夏布是最好的哥哥,他是她的主心骨,是她的保护神,她在他的庇护下长大,成了营地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的惹人注意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来之于夏布的看护吧,夏布看护得那么紧,甚至在歌会上也要坚持呆在妹妹身边,可是他越是这样,茜达的吸引力就似乎越强,营地里没有人能忽视她如花似玉的身影。
茜达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喜欢的人。”
“你抛弃麦尔贡,竟然为的是那个外乡人!我看你是糊涂了,连人都没认清楚就……”
茜达辩驳道:“你不是最厌烦麦尔贡么?好了,现在你怎么厌烦他都不要紧,他不再是你未来的妹夫了。”
“可是那外乡人并不比他强多少。”
“你怎么这么快就下结论?我看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哥哥,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我已经下了决心,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我不会听的,我主意已定……”
“那么,”夏布颓丧地说,“麦尔贡怎么办?”
“他会有好姑娘的,好姑娘有的是,可是好男人却不容易碰得见。”
茜达说着,脸上的神色温和起来,她接着说:“你没看到那外乡人有多精神呢,他唱歌的声音,还有他的神采,他和大家有很大的不同,我一下子说不好,可是我相信我的直觉,他是个好小伙子,你应该喜欢他……”
“你做梦吧,梦总是要醒的!”夏布粗暴地说。
茜达说:“我情愿做这样的梦。你要我在营地里生活一辈子吗?你要我一辈子不做梦吗?这不可能,何况我还年轻,我的未来长得很,我要抓住他,他会带给我好运的。”
“别说了。”夏布打断妹妹的话题,“你让我感到费劲,茜达,我不知你以后怎么见大哥,怎么对大哥说这件事,我相信他不会任你自己做主的,他是一家之主,他说了才算。”
茜达说:“我知道,我想好了,我一见他就告诉他,大哥会同意的,麦尔贡的事他不也同意了么?”
夏布道:“胡说!我这就去找麦尔贡,你先和他说清楚吧!”
“用不着的,他来也没用。”茜达喊道。
夏布已经朝院子中间走,那匹老牡马正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走开的夏布说:“会有用的,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我们家的恩人,他帮助阿妈天葬没要一文钱。你不能这样自己说了算。”
茜达追到门口说:“我会把钱还给他……”
可是夏布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牡马带着他旋风一般离开了自家的院子。
茜达慢慢对自己说:“我不是把戒指已经还给他了么?”
茜达看到的只有马蹄带起的尘土。在月光明朗、苍穹淡蓝的夜晚,茜达发现自家的院子空空如也,她就在这样一无所有的院子里生活了十八年,十八年来,他们除了马棚里的两匹马外,别无他物。
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了,她不能再这样等待下去,她要创造自己的生活。那种她想要的生活是等不来的,她刚刚发现这一点,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还有创造的信心。
茜达回到屋里,开始收拾简单的行装。阿妈留给她一串玻璃念珠,这一直是她心爱的,她把它珍重地绕三圈戴在左手腕上。她就要离开这座院子了,她要离开十八年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