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二六 白银戒指

二六 白银戒指

在这个月华普照的夜晚,乔跟在众人后面,他的布袋子此时是安静的,这种安静的时刻对乔来说是不多的,他从中得到了某种安慰。他对妹妹说:“姨娘她长得不像我们的母亲,但你在那里会认得她的,好啦,你除我之外,又有个伴啦……”

走在乔前面的是他的母亲和祖父。月亮朗照着那一抹迅疾离去的阴影,而从道边旁溢出的树梢则摇曳不已……阿·吉扶着父亲,老阿·格旺垂着那具硕大的头颅,神情里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沮丧。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亲人,他从没有失去过亲人,他是个让别人失去亲人的人。

可是现在,他的儿子杀死了他的女儿,这是命运吗……

老阿·格旺痛不欲生。他的右手食指已经烂掉了,整个手掌都稀糊一片,难以辨别其他的手指,他并非打算以这种方式来悼念女儿,这只是习惯,是在得知尼罗的灵魂附身于白尾牦牛后养成的习惯,这之前他从未有过咬手指的毛病,他曾蔑视过别人的种种怪癖,常常斥之于女人之流。但现在不同了,他流眼泪,咬手指,自言自语,所有曾经不屑的习惯他此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不知不觉间的脆弱,使得他状如婴孩……

阿·玛姜静静地躺在大厅里。猩红的地毯使她更显苍白无力,周围的花朵开放着,而她姣美的面容已经枯竭。那双曾流光溢彩的眼睛已经永远地闭上,再也不能睁开。她真正停止了呼吸,这是在场的人都不愿接受的事实。

“怎么办呢,阿爸?”阿·吉终于开口道。她扶着父亲的双臂开始困顿,父亲的所有重量几乎都倾在她身上,她有些力不能支了。

“当然……当然……”阿·格旺说着,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一眼娜波,此时此刻,唯有娜波是他的主心骨。

娜波的心都碎了。如果说她在来到阿家大院时还带着戒备心理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毫无防范了,她只是个伤心的女人,只是个为一个美好生命的离开而伤心的年轻女人。

乔背着袋子,静静地站在爷爷的身后。他听见阿·格旺连连恨声咒道:“天杀的!那个天杀的!”

阿·玛姜姑娘的火葬仪式是在第七天举行的。

七天间,阿·格旺请了营地里最好的喇嘛为女儿诵了平安升天经。请最好的缝纫师为女儿缝制了高贵的水獭皮边的衣装。并让她佩带上准备给她陪嫁的三串上等珊瑚项链和金托玛瑙耳坠,两只腕子上是玛瑙镯子,头顶戴上织锦缎滚边的春帽,腰间是一副锃亮的崭新银链,双肩上披一条白绸阿喜哈达,脚上则是一双高腰黑色云靴。

阿·玛姜穿戴如同新娘。

穿戴如同新娘的阿·玛姜要上路了。

这天,达日神山的南麓在晴朗的日照下显得格外肃穆庄严。所有的人都来了,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他们为阿·玛姜而来,为营地里最善良、最可爱的姑娘而来。

金刚铃已经响起。远远的人们开始轻声祈祷。

火葬师通过种种仪规把火种带到山上。那里早就准备好的柴禾架成了长方形,阿·玛姜躺在上面。盛装的姑娘就要离开这一世灵魂暂寄之躯了。

可是这是个奇怪的早晨。火葬师手里的火种怎么也点燃不了柴禾。

火葬师三番五次地把火种伸向柴禾堆,可是用心依然枉然。

他的惊恐可想而知。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事情。他的火种是没有灭的,但是这燃烧着的火却无法使另一丛柴禾燃烧,简直太奇怪了!

火葬师就这样徒劳地折腾了一天。直到夜里,他的火还没有点燃起来,他决定第二天天一亮再去请一次火种,重新开始一遍。

仪式一直延挨到第二天的早上,人们困倦得要命,火葬师刚刚迎回火种时,却发现那丛柴禾突然篷地一声就着了起来,火势熊熊,直冲云霄,只一会儿功夫,大火便在火葬师和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使柴禾变成一片灰烬,阿·玛姜的尘缘已尽,昨天折腾了一天的一切程序都在瞬间得以完成。

娜波在阿·玛姜火葬的地方拣到一枚烧得白灿灿的戒指。

娜波暗想这是怎么回事呢?阿·玛姜临行前是她妆扮的,姑娘身上的所有饰物都由她精心安排和选择,可是这枚银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戒指有着朴素的式样,没有雕饰和镌刻物,只是简单的一个指环,这种指环一般是男人戴的,可是怎么会到阿·玛姜的身上呢?

娜波一时想不明白,便先收起来,等办完事情再说。

等娜波回到府中,首先把戒指拿给阿·吉看。她俩年龄相仿,什么话也说得来,当娜波举着这枚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的银戒时,却大大地使阿·吉吃了一惊。

“这是从哪来的?”阿·吉不由惊问道。

娜波说:“是玛姜,我从她手指上发现的,盛敛她时,我并没有给她戴上啊,可怜的姑娘,愿她早日解脱。”

“这不可能。”阿·吉取过戒指,仔细端详。她是见过这枚戒指的,这枚戒指在一位男子的手上,她认得他,熟悉他的每一件饰物,就是这枚戒指,也曾被她的纤纤十指抚挲过。

它是怎么来到妹妹的手指上的?

阿·吉的目光掠过漫漫长空,后院的树木使这片天空显得更加遥不可及。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娜波试探的口气传进阿·吉的耳膜。

阿·吉冲口而出:“这是甲桑的戒指啊!”

娜波深看一眼阿·吉,两人不再说什么。

阿府在阿·玛姜的火葬仪式结束后,便在院中举行感谢帮助过办理丧事的左邻右舍的谢餐宴。宴会上人们窃窃私语,对于火葬的点火细节讳莫如深。

娜波此时奔波于前厅与院中。她穿戴朴素,卸去了所有首饰,只在腰间别着一串黄铜钥匙,俨然一位主管家事的主妇。她勤勉地指挥仆人们从左边上菜,从右边退下。她请营地里有头面的老人坐在上席,而自己始终站在旁边,她的朴素端庄和有礼有节得到了大家的暗暗赞赏,他们称赞她是营地里最好的主妇。

这是娜波进入阿家大院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她一贯相信自己的能力。家里的人们此时都躲在后院里暗自垂泪,只有她能强忍悲痛,把剩余的事情做得万无一失。

这是不得已的事情。并非只有女人能够做好。重要的是,娜波自认还是阿·格旺的妻子,死者阿·玛姜的继母,她有责任分担丈夫的痛苦,但是她越是谦恭地请众人吃好喝好,便越是觉得心中渐渐涌上一种气愤,一种对阿·格旺强烈不满的气愤。

娜波是那种顾全大局的女人。此时,她的脸庞上挂着严谨得体的笑容,轻声奉劝阿府的客人们品尝家中特有的青稞佳酿,这是一种阿家祖传的酿酒方式制造的酒,在营地里非常有名,每逢阿府有什么重大事情,这种酒总是必不可少的。

在座的贵宾们都在举杯推盏之际,注意着宁洛头人的表情。

宁洛头人四十岁出头,戴着避风帽,左耳悬一枚硕大的银耳环,身穿普通的镶毛边氆氇衫,腰间挂着七寸嵌宝石腰刀,足下蹬一双黑色牛皮长靴。宁洛头人的表情始终是僵滞的,似乎永远也没有笑容。

宁洛头人就带着这样一副愁容坐在贵宾席上吃着长条羊肉。他本来是有可能娶阿·玛姜为妻的,但他现在烦心的并不仅仅是阿·玛姜的死,因为他那小小的部落已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面临着如此艰难困境,心情可想而知。

宁洛头人的身边是阿府主人阿·格旺。阿·格旺一下午的时间里都紧紧攥着一根羊骨,他只是欷歔,却没有吃上一口。两人愁容相对,除了吃吃喝喝的谦让外,未交谈一句有关死者的话。

终于,阿·格旺作为主人认为该说点什么,他说:“谢谢贵客们的到来,小女在天之灵,也会是个安慰。”他说完,用那包着食指的手拍拍宁洛头人的盘腿而坐的膝头。

宁洛头人食不甘味,茫然地点点头。

“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阿·格旺悄声对他说,“可是我这个老头儿,女儿去世,儿子又离家出走,谁也安慰不了我啦!”

宁洛头人放下手中的羊骨,把两只油手互相揩揩,道:“老爷,我是否能和您单独谈谈?”

阿·格旺站起身,带他走向后院。他们来到他的小客厅里,两人站在猩红色的地毯上,一时不知从何谈起。

“坐,坐。”阿·格旺先坐进他那张宽大的躺椅里,躺椅瞬息之间仿佛要散架一般呻吟起来,可椅子的呻吟抵不上阿·格旺的叹息,他一直叹息不止。

“对令爱的早逝,我深感遗憾,愿她早日解脱吧!”宁洛头人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只玛瑙鼻烟壶,倒一些灰色粉末到右手拇指的指甲盖上,一口气吸进去。

阿·格旺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说:“但愿这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你瞧,现在阿·吉也寡居在家,你可以在任何你认为方便的时候来我家作客,我们会欢迎的。”

“这真让我感激。”宁洛头人说,“但如果我长期在贵府作客,您恐怕就不会愿意了吧?”

阿·格旺怪道:“这话什么意思?”

“宁洛部落快要不保啦!”

宁洛头人长叹道。他的手指抖瑟着,灰色鼻烟不能够安静地待在指甲盖上,全都纷纷落到膝头上。

“我已有准确消息,侵略章代部落的那伙人很快就会打到宁洛,或许月亮营地目前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吧,但很难说,因为我们这一带相连成片,唇亡则齿寒,这道理您老人家是懂得的。”宁洛头人沉郁着,话中有道不尽的沧桑。

阿·格旺不由得说道:“难道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只有一个。”宁洛头人一字一顿说,“就是联合。听说章代公子常在附近出现,他的马队最富有战斗经验,如果再加上我的人马和营地的人马,相信这是一场能赢的战争。”

阿·格旺道:“败军之将,谈什么作战经验!说到我们营地,恐怕只能表示遗憾了,这里现在人心涣散,如一盘散沙,不是你我说说就能解决的事情。”

宁洛头人说:“听说甲桑在营地最具号召力,也是最有胆识的男子汉,您怎么能说人心涣散呢?让他带领营地的年轻人组成马队,正是如虎添翼,您老人家可以高枕无忧了。”

正说话间,忽然仆人来报,说有人求见。大大出乎阿·格旺的意料,来人是省府驻防部队司令的传信人韩财发副队长,他的身后跟着几个虎视眈眈的随从。

阿·格旺匆匆看了几眼来信。信中的大致内容是阿府少爷勾通强盗杀害马队长,要阿·格旺交出凶手,否则不予宽容云云。

“儿子早就不在家里啦!”阿·格旺摊开两条手臂,诚恳地说,“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想找到他哩!”

韩副队长两只淡黄色的眼珠透着阴戾,说:“我们不管家事,我们只想尽快拿到凶手交差。阿老爷,您也得给我们一口饭吃呀!”

“容我找找看。”阿·格旺模棱两可地说。

打发了来人,宁洛头人说:“文布巴少爷给他们了一个侵占部落的最好理由……”

他话没说完,只见阿·吉款款进门,她落落大方地向宁洛头人问好,然后对父亲说:“阿爸,听说他们并不是一小队人马,月亮营地已是大军压境啦,赶快想办法吧!”

“女人家,懂什么!”阿·格旺终于怒道:“要不是你们母子带来章代部落的晦运,月亮营地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么尴尬的局面!”

阿·格旺的话无疑大大伤害了阿·吉。她绞起双手,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最后绝决道:“好吧,如果您真是这样想的,那么我现在就带着乔离开这里。本来我们也是要离开的。”

阿·格旺后悔莫及,他追出门喊着阿·吉的名字,可是阿·吉的态度是那么坚决,他简直无法追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