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二五 七天后的妹妹

二五 七天后的妹妹

和甲桑道过别的乔,终于在树丛里找到了甲桑的腰刀。这把牛角刀柄的快刀,刀鞘还留在主人的身上。乔找到这柄刀时,刀刃上的血迹已经被夜露抹去了。乔认为自己对甲桑有过承诺,而男人的承诺是千金难买的,他想立刻把这把没有血迹的刀赶快送到甲桑手里,他知道甲桑肯定还有别的用处。

乔是在甲桑的家里找到他的。甲桑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再次离开营地。他的穿戴仍然是那套过旧的服饰,头顶窄沿驼色呢帽,长长的头发在帽后篷松地曲卷着,肩上是一块方形的粗纺大氅,脚蹬一双麋鹿皮短靴,右边靴后挂着粗糙的铁制马刺。他的马鞍根本就没有卸下,现在又要上路了。

甲桑看见了乔。

两人都觉无话可说。乔沉默着把那柄刀递上。甲桑接过。他本不想再看到这把刀,可是乔却毫无商量的余地。

“拿着。”乔执拗地说。

甲桑握着刀,他已经和它永诀过了,已经暗暗起誓不再摸它了,可是乔的执拗是他无法拒绝的。

甲桑摸摸自己的腰间,刀鞘还在原处,失去光泽的铜扣虽然老旧但还很结实,它使刀鞘紧紧地贴在腰间,看上去方便而又实用。甲桑把刀子送回刀鞘中。

乔看着甲桑做这一切。他发现甲桑的脸色就像那枚老旧的铜扣一样黯淡无光,那条俊美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间多了凌乱的胡须,而瘦削的面颊上隐藏着纵向的几条皱纹。

这是乔先前没有注意到的。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甲桑在整理牡马罗米的肚带,他觉得乔的身上有了某种变化,但他一下子未能回过神来,他说:“乔,你还带着她么?”

乔使劲点点头。他转过身去,让甲桑看清楚他背后的白色布袋。

甲桑心酸起来,他说:“带着就好,带着就好。”

沉默了一会儿乔问道:“你要离开营地吗?”

“是的。我想我得离开一段时间。”甲桑说。

乔不再说话,他知道甲桑总要干自己想干的事,谁也阻挡不了。

甲桑已经上马,他俯身朝站在地上的小男孩说:“好啦,章代·乔,我们就道别吧。”

背着白色布袋的小男孩说:“再见,甲桑!”

天大亮时,甲桑已经把自己放逐到营地之外。为了阿·玛姜,他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他望着那只曾经握过腰刀的手,简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当时,他只是被气坏了,他只是想教训教训阿·格旺,可是,后来,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营地之南多是峡谷地带,其中两条峡谷之间有一方面积较大的平地。这方平地是从南面进入月亮营地的必经之地。很久以来,由于人们来来往往,在这里留下了刻有六字真经的玛尼石,渐渐形成半里见方的玛尼石堆,是附近几个营地中最大的一座,这是几代人垒建起来的,凝聚着营地的精神历史。有很多人自愿到这里来镌刻玛尼石,有许过愿的来住一段时间,等他达到自己的目标便可回去,有的则一住就是一生。

甲桑把帐篷搭在这座玛尼石堆的近旁。

甲桑搭的是灰白色的简易马脊式帐篷,没有天窗,也没有砌建简单的灶台。帐篷的门口有三块石头组成的三石灶,这些石头已经烧成油黑色的了。三石灶的顶上架一支木柴,上面挂着甲桑的水壶,里面的红茶水在扑扑地冒着气泡。

甲桑白天就在玛尼石堆里镌刻玛尼石,晚上便住在这顶帐篷里。不远处也有一顶简易帐篷。给甲桑做伴的是一位老人,甲桑相信那人已经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了,但他俩从未说过话,每当一个新的黎明到来,他们总会在石堆的入口碰面,这时甲桑就礼貌地朝老人点点头,可是老人对他总是视而不见。

甲桑镌刻玛尼石的工具就是那柄误入阿·玛姜身体的腰刀。

七天里,甲桑似乎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这堆玛尼石堆的高度和广度都是甲桑慢慢理解的。随后他理解了每块玛尼石上那精致、细腻的刀痕,理解了镌刻玛尼石的每个人的心情与处境。

他已经刻了七七四十九块。

镌刻六字真言的本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甲桑在这之前从未刻过类似的东西,但是当他这次遇到自己不能饶恕的罪过后,立刻心意已决地来到玛尼石堆旁,仿佛上天赐给他捉刀的能力,他拿着那把助虐过的腰刀,开始了赎罪的道路。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七天就要过去了。

甲桑在三石灶的微火上取下待饮的红茶水,倒进自带的木碗里。喝过第一碗后,他开始解开牛皮炒面袋,拌了半碗糌粑。

等甲桑吃完简单的晚饭后,已是深夜了。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的四周散发着紫色的云霭。甲桑扑灭三石灶里的火星,回到帐篷里倒头便睡。

睡意朦胧的甲桑忽然听到了牛的叫声。

这儿怎么会有牛呢?放牧的牛都已归圈了呀。甲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他看到一头牦牛在帐篷外一晃,便不见了。

那头牦牛的白色尾巴在夜里清晰一闪,使甲桑一个激冷,他彻底醒了,难道是阿·格旺家的那头牛吗?

不可能。甲桑这样想,可他还是忍不住跳起来,朝帐篷外追去。

那头牦牛只是一闪,可甲桑一心想追到它,但他只追了几步便突然停下,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他呆呆地望着前方。

甲桑看到了阿·玛姜。

玛姜姑娘穿戴如同新娘。面如满月的美丽面庞上,带着姑娘家的娇羞,她头戴织锦缎滚边的春帽,脖子上佩着三串上品珊瑚,两耳边垂着金托玛瑙耳坠,一件镶着水獭皮边的新装,腰间悬挂锃亮的银链子,双肩上披一条白绸上等阿喜哈达,脚下是一双高腰黑色云靴,她的两只腕子上的玛瑙镯子正在叮当作响。

“想不到是你……”

甲桑结结巴巴地说。他站在自己的帐篷门前,神色十分狼狈。

阿·玛姜轻声说道:“你不想让我进去坐会儿么?”

这时,那头带着甲桑找到阿·玛姜的白尾牦牛正逸然自得地停在一边低头吃草,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惬意的嗥叫。

“当然。”甲桑说,连忙打开背后的帐篷布帘,“你请吧。”

阿·玛姜走路的样子非常小心,她身上的饰物使她的走动颇具浪漫声响,这使她自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坐在帐篷里侧,她朝甲桑看一眼,绯红的面容更加娇美,她说:“你知道的,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真抱歉……”甲桑的道歉脱口而出。

阿·玛姜说:“你不必向我道歉,如果我再停留七天,你也不必向我道歉,我知道你是无意的,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情愿用武力解决,而不向我的父亲请求开恩,他会开恩的。”

“不,他不会。”甲桑答道,“因为他也是我的父亲。”

阿·玛姜定定地望着他,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等她在甲桑的眼神中得到证实时,便埋下头,哭了起来。

“我是个苦命的女人……”

甲桑说:“我的母亲也常这样说。”

深深的苦痛使阿·玛姜悲伤欲绝,这是她永远也得不出的结论。

“你的母亲,尼罗她……”阿·玛姜断断续续道,“曾经长得很美是吗?她生育你的时候一定是怀着爱情的……她为父亲生育了儿子,天呵!可是父亲为什么不娶她呢?”

“呵,父亲!”甲桑恶狠狠地说,“这是个可恶的字眼,我一辈子都不会用它。”

阿·玛姜满眼都是泪水,她已无力为父亲争辩。

“别这样,请别这样……”她低声轻诉。

甲桑恼怒道:“如果不是他,我们兄妹怎么会到这步田地?他忍心我母亲的灵魂永远不得超脱,他只是个会说话的畜生!”

甲桑已经气愤已极,他说的话不能使阿·玛姜安宁。姑娘静默地望着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悲伤。她喃喃道:“这是谁的错,上天却为何惩罚了我?我错了吗?什么地方错啦?”

阿·玛姜的自怨自艾使甲桑不忍心再伤害她,他理解她的哭泣,就像理解了母亲的灵魂为什么端端跟上阿·格旺的白尾牦牛一样。

这样想着的甲桑冷静了,他擦干净那只傍晚时吃过糌粑的木碗,为阿·玛姜斟满一碗青稞酒。

他说:“夜里冷,请喝上一碗吧。”

阿·玛姜只是哭泣,她似乎并不需要这个。

在甲桑的一再坚持下,姑娘饮干了这一碗青稞美酒。

“真凉呵!”阿·玛姜说。她抹了抹嘴唇,那双手即刻收回到宽大的袖子里去了。她的脸色由于酒力的作用而变得红扑扑的,显得十分好看。

两人相对无语。

夜里的风刮过帐篷的高桅,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帐篷的门帘啪啪作响。三石灶里的灰烬大约早已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了。架在灶上的空水壶正在奏响一种音乐,时而低唳,时而高昂得过于激越,时而随着风,一去无踪。

甲桑自己也斟了一个满碗,一饮而尽,他的胡须上沾着酒滴。在阿·玛姜看来,甲桑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她甚至为这魅力倾尽了全部,可是原来他们都错了,上辈人的失误让下辈人担待,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甲桑苦笑道:“我已经有七天不曾讲话啦……”

阿·玛姜坦诚地看着他,说:“我何尝不是呢,我的哥哥!”

甲桑吃惊地望着对面坐着的姑娘,喃喃道:“你原谅我了么?”

阿·玛姜点点头,说:“我能怎样呢,我原来是你的妹妹!”

甲桑握着木碗的手颤抖起来,他知道这样的时刻总会到来,现在已经来了,他为自己犯下的错误做了补偿,而美丽的妹妹阿·玛姜也已心领神会。

这是不得已的结局。

甲桑把木碗收起来,说:“有你这样的妹妹我是高兴的。”

“是吗?”阿·玛姜说,“我们竟是兄妹,有同一个父亲,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安心,我情愿你是我的哥哥。”

甲桑没有说话。阿·玛姜继续说:“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娶什么样的妻子呢?”

甲桑说:“这我还未想过。”

两人轻松地笑起来,他们真的是一对兄妹了。阿·玛姜笑着说:“如果我们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我就会知道的。”

“可能吧!”甲桑说,“你真是个好姑娘。还想要碗酒吗?”

妹妹回答道:“不,我不能再要了。”

甲桑深看她一眼,夜就要过去了。他并未取出木碗,他也不再想要第二碗酒了。这样清晰地望着妹妹,甲桑感激着上天,他喃喃地赞美了佛祖、喇嘛和诸位护法。

天就要亮了。甲桑说:“天就要亮了。”

“是啊!”阿·玛姜说。早晨的微曦已使大地从沉沉的黑暗中渐渐苏醒,远处有牧人早牧的吆喝声传来。

阿·玛姜起身,她整理衣装,把长长的头发抿到肩后,戴上帽子,她就要离开了。她说:“是我走的时候到了。”

甲桑也站起来,说:“我送你吧。”

“不必了,我的哥哥。”

阿·玛姜看着甲桑,神色那么坦然,她已经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

“好吧。”甲桑退下自己手上的一枚银戒指,真诚地说,“戴上这个,祝你路上平安吧!”

“我的哥哥,愿你一切如意!”阿·玛姜听话地在左手中指上戴上这枚朴素无华的戒指,临离开时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