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狼人
甲桑朝后退去……
他的双腿依然保持着马步,左手微微向外张开,而右手上,满满地沾染着阿·玛姜身体里的血。
他缓缓地朝后退,整个身躯还是刚才准备出击时的刀战姿态。而实际上刀战已经在一个刹那间结束了。使这场刀战结束的是阿·玛姜。甲桑知道这个牺牲品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阿·玛姜倒在父亲的怀里,腰肢柔软,早已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她的眼神定定地瞪着甲桑,慢慢就变得散光,变得黯淡,从前的秋波似的顾盼过的眼睛,如今已经毫无生气、毫无光泽了。
阿·格旺伤恸得不能自已。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突然老去的痕迹,那种瞬间到来的、令人防不胜防的老去。阿·格旺就这样扶着女儿,手臂无力,右手的食指上血肉模糊,他又开始咬它了,用足了力气,老泪涟涟,食指上原先包着的布条拖在地上。此时此刻,阿·格旺只是一位失去了自控力的老人,绝望地、没有防备地哭泣……
那把带着铜扣的腰刀还在阿·玛姜的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那腹部,最没有抵抗力的女人的腹部。腰刀的铜扣在月光下闪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这是从没有过的。对于甲桑来说,这是从没有过的。
这个结局并不是甲桑设想过的。在他进入阿家大院时,甚至就在他拔刀挑战时,他都没有设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两个男人都不能为姑娘阖上睁着的双眼。阿·格旺已没有力气。而甲桑除了退却,除了惊惧的退却外,毫无办法。
阿家后院里的躁动吸引了在树丛里聊天的阿·吉和乔。阿·吉迅疾赶来,身后跟着背着布袋子的乔。
阿·吉第一眼望见的是甲桑。这个英俊沉默的男子,怎么会在深夜出现于阿家大院的后花园里?这是阿·吉不能解释的,但她马上明白这里在她到来之前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了,要不然甲桑怎么会如此沮丧、如此木然?
“天!”
看到甲桑后的阿·吉转眼便望见了倒在地上的阿·玛姜和扶着女儿的老父亲。月光下,阿·玛姜惨白的面庞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在阿·吉看来,这位美丽无比的妹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倒在她暗恋着的男子的身旁的。
阿·吉惊叫道:“天呵!”
聪明的妇人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的两只纤瘦的手使劲地抓住乔的双肩。
乔暗暗叫了一声疼。这个背着妹妹遗骨的男孩还没有看到什么,他的眼睛里除了甲桑外,没有看到别的什么。
甲桑的存在使他有了一丝惊喜,但他却未能扑上前,因为阿·吉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两肩。
就在这时,娜波出现了。娜波听到院中的动静,出来看看究竟。可她却意外地见到了满天飞舞着的纸币。
纸币在天空飞舞,形成一片花花绿绿的世界,月光中的雪片,娜波眼里的惊奇,久久在天空徘徊,久久不肯飘落下来。
而泪水涟涟的阿·格旺老头咬着食指的双齿不能停下,他似乎在咬食指的过程中得到了某种快慰,他的嘴角浸着紫血,有些已经凝滞了,但他在重复啃咬,直到鲜血淋漓也不罢口。
阿·格旺看也不看甲桑。他的眼珠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宝贝女儿的脸庞,那张曾经给过他无限快乐的、酷似她母亲的脸庞,现在已经再也不能给他带来喜悦了。
“你这个罪魁祸首!”
老阿·格旺怒气哼哼地骂道。
甲桑当然知道老头儿骂的是谁,但他早已失去了先前的斗志,他曾有过斗志的,在阿·玛姜倒下之前,在阿·玛姜的腹部没有受到任何创伤之前。
现在,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阿·格旺嘴里说出来的一句话,这句话使大家惊异万分,也使大家对甲桑刮目相看了。
“你杀了你的亲妹妹……”
甲桑的胸膛里一万次地说着“不”!可是他无力喊出声来辩驳,他已经完全错了,阿·玛姜难道真是自己的妹妹么?这是他最不能面对的事实……
娜波奔向前,她替丈夫扶起阿·玛姜。
阿·吉呆呆地站立于飘舞的纸币中。她看见了妹妹。她看见了渐渐长大、渐渐如花似玉、渐渐赢得营地里男孩们青睐的阿·玛姜。
而此时的乔,他仍然坚定地望着甲桑。他似乎更愿意等待倾听甲桑述说一切,可他等了很久也未等到甲桑的辩白。乔目不转睛地望着甲桑,身后的布袋子里清晰地传出嚓嚓嚓的响声。
乔终于说:“又是妹妹……”
甲桑骇得一惊,知道乔想说什么了。乔想说的话只有甲桑一人能懂,他俩曾经息息与共过,但是现在甲桑一点也不想听到乔的话,他的话犹如巫语,能致甲桑于死境。
老阿·格旺继续泪水涟涟,他接着说:“二十年啦……还是遇上啦……若不是你母亲尼罗不肯,怎么会有今天呢……这是命呵!”
阿·吉伏到玛姜身上时,一眼看到姑娘腹部的腰刀,她认出这是甲桑的佩刀,便一下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啊,你做了什么呀!”她喃喃道。心情立刻被悲伤所覆盖,她的双臂托住阿·玛姜的腰身,可是阿·玛姜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身体一个劲地往下沉,纵使同母异父的姐姐有回天之力,也不能让她渐离渐远的灵魂停留一会儿脚步了。
当阿·吉扶住阿·玛姜时,老阿·格旺顺势坐在了地上。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似乎只有坐在地上才能承受二十年来的秘密,这个秘密埋藏了二十年,他甚至以为还能埋藏比这更长的时间,可是现在,一切都在一个瞬间里大白于天下,大白于孩子们的面前,大白于自己无力承受的现实中了。
阿·格旺不能说出自己当年贪图阿家的财产而入赘阿家,辜负了尼罗的一片痴心,更无法说出自己一方面成为阿家的乘龙快婿,而又纠缠尼罗,致使尼罗一生都没有一个完整的男人来照应,这也是他最大的人生遗憾。可是他的夫人去世后,他仍然没有实践对尼罗的承诺,而是娶了年轻美貌的女人娜波。如果他给尼罗一个满意的结局的话,她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人世的吧……
阿·吉抱着妹妹。阿·玛姜的两条腿在袍子下面显得放松而柔软,那双漂亮的靴子从脚跟滑了下去,沾满了后园里的泥土,露出红色的靴带,已经松落了,这是她今天早上才绑上去的新靴带,她害怕走路吗?她要走长路了……阿·吉看着妹妹,面孔上的震惊无法掩饰,她已见过许多死亡,许多,年轻人的,男人和女人,母亲的,可是她还没有想过玛姜会在这个月色非常美好的夜晚死去。阿·吉的确没有想过。可是现在,妹妹露出红色靴带,双腿松软,难道这就表明她已经死了吗?这个拥有令人妒忌的娇颜美貌、令人眼酸的青春年华的妹妹,她现在已经死了吗?
只有娜波镇定一些,她已经看到有仆人朝这里跑来,便小声吩咐道:“别慌,先把人抬进去。”她向大厅挥挥手,几个男仆把阿·玛姜的冰凉的身体抬了起来。
阿·吉看到甲桑目光紊乱地朝阿·玛姜扫去。这时,插进阿·玛姜身体的那柄腰刀已然落地。阿·吉上前,一脚便把那把腰刀踢到了树丛里去。
阿·格旺眼睛里的怒火无法熄灭,他叫道:
“上天惩罚你吧,你这狼人!”
甲桑的眼窝里布满血丝。除了沉默,他再也不能表示什么。他摇着头,仿佛没有听见阿·格旺的诅咒。
这时,起风了……
起风了。阿·格旺坐在风中呜呜而泣。没有人了解他到底有多伤心。他的右手食指已惨不忍睹。他气喘吁吁的哭泣引起女儿阿·吉的伤痛,她的哭泣是少有的,但是现在她已经不能止住啼号了……
娜波的眼角也挂着晶莹的泪滴。没有哭的,只有甲桑和乔。
乔是个奇怪的孩子。他的背袋里的嚓嚓声一刻也没有停止,他忙于安抚那只背袋,但爷爷说过的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他明白是甲桑杀死了他心爱的姨娘阿·玛姜。
阿·吉扶起父亲,跟着阿·玛姜的尸体往大厅里走去,娜波看了一眼甲桑,也无声地朝大厅里走。乔到丛林里去找那支被踢开的腰刀,但没有找到,他拉拉呆立一边的甲桑的胳膊,说:“快走吧,你的腰刀我找到后给你送去。”
“什么?”甲桑不明白乔说的话,他不能就这样走了。
乔的沉着有一种令人难以拒绝的魅力,他背着袋子,对甲桑说:“你还不明白么?你不能再待在这里的。”
“这是当然。”甲桑在孩子面前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乔不容他再说什么,便推着他上马。快马罗米在整个事件中都沉默地守在一旁,它在等待甲桑的选择,它静观事态的发展时的态度与乔有些相似。
乔说:“她不会答应你这样的。”
甲桑惊异地望着他。“什么?谁?”
“当然是玛姜姨娘。她会在那里看着你的。”乔的下巴朝天上某个虚空的地方抬了抬,然后神态自若地继续催促甲桑上马。
甲桑终于艰难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并不是我自己要这样的。”乔说。他目光迷离的眼神望着甲桑,继续道:“不是我,是妹妹,懂吗?你的妹妹是阿·玛姜,而我的妹妹是章代·吉。”
甲桑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是不明白……”
乔的布袋子里突然安静了,乔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抚摸着肩上的袋子。“瞧!”他说,“我说的是对的。”
甲桑在乔这种似是而非的问答中匆匆上马。
罗米穿越了树林编织而成的阿家后院,这个美丽的夜晚,却发生了一件令甲桑百思不解的事情……
就在甲桑离开阿家大院的同时,阿·格旺的家丁回来报告说,阿府连着村人的一处大干草场着了大火,有人看到是一头白尾牦牛带着火种冲进草场引起的,而且由于火势猛,又有风助燃,草料场瞬息之间就成为一片灰烬,这下秋天后牲畜们的日子就麻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