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 月光下的铜扣腰刀
甲桑牵着牛,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阿家大院。那些园中的植物正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带着月亮光泽的叶片,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甲桑的身后。
这是最好的结局。
甲桑这样想,心里舒畅起来。那头母牛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它有永远也反刍不完的食物,可见阿·格旺老头并没有亏待它。被灵魂附身的母牛犄角间的红绸随风飘荡,好似甲桑凯旋的旗帜。
早就应该如此。甲桑一把扯掉那块红绸,说:早就应该如此,我会给你换一块更干净的。
红绸被远远地丢在黑暗中,一闪,就不见了。年轻的甲桑,意气风发,左边跟着的罗米也率真地踩着细碎的花步,它的脚步是感觉主人心情的最好明证。
甲桑并不急于上马,他要陪着这头母牛多走一段路,镇子中间的路是好走的,甲桑的右边是母牛,左边走着罗米。甲桑偏头看看母牛,见母牛正视着前方,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湿润的光芒。甲桑忽然有些伤心,他的手心里扭着牵牛绳,那根绳子伤了他的心。他抽出腰刀,一下子,就把牵牛绳从牛鼻下面割断,绳子丢掉后,母牛似乎自由了,它伸伸脖子,轻松地叫了一声。
甲桑说:我知道的,唉,只是晚了点,你不会怪我吧。
甲桑看着母牛,母牛依然端庄地行走在他的右侧,白色的尾巴飘逸而下,流利的线条从后背一直蜿蜒到有着厚厚肉褶的后颈,干净的皮毛闪烁出健康的光泽。牛的眼睛是世上最美丽的眼睛。
甲桑又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怪我的。
他把腰刀收回刀鞘中。他的刀鞘毫无金银或宝石的装饰,朴实的黑色牛皮,两边是用皮绳缝合的,有着粗糙但美观的毛边,鞘面上有一颗失去颜色的铜扣,用来系紧环扣,环扣是固定在腰带上的。甲桑从不炫耀他的腰刀,但不炫耀并不意味着沉默,恰恰这种沉默的腰刀在出击的时候最准确也最厉害,这是一把月亮营地中人见人畏的快刀。
甲桑在收起腰刀的一刹,感觉到身后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跟随着他。罗米不再像刚才那么踩着花步了,它抽着鼻子,似乎在嗅着什么。只有母牛一如既往,端庄而秀丽的眼睛正视着前方,它根本不理会身后到底跟随着什么。
甲桑镇定下来,他说: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们不用再担心,是吗?我们一到家,事情就彻底结束了。
他放下在腰刀边犹豫的手,下移到右侧的袍边后,再抬起,最终放在了母牛的后颈上。他感觉到手中非常温暖,这正是他需要的。
甲桑放下右手的同时放弃了警惕。对他而言,母牛在身边,这就足够了。母亲去世后,来了这么多的变迁,他甚至不得已带着一个并不熟悉的男孩离开营地,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在这个夏天,在炎热的午后,在那个男孩跨上罗米时,命运就这样开始了。
我愿意为你做一切,甲桑说。他的身心已经松懈,他知道自己负有的使命已经完成,这跟他刚才进入阿家大院时的心情不同,那会儿他还不知道事情会以如此之快的速度结束,他是等待着这一天的,他也为这一天付出过努力,因此他是安心的。
罗米早已急躁起来,它的四蹄在不安地抖动,它的急躁很快传染给母牛,母牛开始哞哞直叫。甲桑说:静一静,快到家了,我们快到家了,夏布和茜达在等着我们呢!
弟妹们会高兴的。甲桑平静地想。他丝毫也没有在意到罗米的变化,通常罗米感觉到什么危险时,甲桑都会很快与罗米保持一致,但这次奇怪了,尽管罗米不厌其烦地暗示他,他却毫不理会。
事情就这样来了。甲桑毫无防备地发现很多蒙着面罩的男人骑着快马风一样掠来,他们围成一个圈,把甲桑和罗米、母牛团团围定。他们是否带着火枪,是否挂着长刀,甲桑都没有十分注意,他甚至没有看清哪个是领头,哪些是下手,他们的衣着和马匹都不显眼,未能给甲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虽然看得出他们是冲着甲桑而来,但却对他没有什么举动,只是在他还没有能力反击的情况下,便拉起那头母牛,风一样离开。
甲桑甚至没有反抗,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些男人离开,像是在梦中,母牛的离开并不是真的,他一直望着蒙面人远去。直到罗米的头颅过来碰碰他,他才猛醒,猛醒了的甲桑狂怒道:一定是阿·格旺,那个老东西,他又骗了我!
甲桑返身上马,罗米是懂得他的心思的,未等主人发命令,罗米已经掉头朝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去,那是通往阿·格旺大院的道路。
路面是狭窄的,但甲桑的眼前却越来越开阔,他看到阿·格旺是怎样以一副假慈悲的心肠赢得了自己的好感,又是怎样以毒蝎的方式掠了自己的所得。
罗米在狂奔。甲桑在狂奔。他被愤怒和仇恨填满了,这个有着高大个子、俊美眼睛的甲桑,已经被阿·格旺的所作所为所激怒,他已经看不到母牛,刚刚得到的、附着母亲灵魂的母牛,早已远远离开了自己,他不能原谅阿·格旺,是他使自己在失去母亲后又失去了一个男人不可失去的尊严。
甲桑没有精力去考虑阿·格旺为什么会费神玩这把花招。这多可笑呵,他又骗了我!
阿·格旺的院门还没有闭上,或许在甲桑离开时就没闭上,也许是阿·格旺派出去跟踪的人回来后还没来得及闭上,甲桑顾不得什么,径直骑马冲进台阶之上的院门,他没有忘记阿·格旺的院门是没有人敢于骑马进去的,但他甲桑就要这么做。
大厅前的花草依然在月光下呢喃,安静如往常。甲桑骑马冲进去时,树梢上的叶片又一次拂在他的脸上,可是他除了仇恨外,什么也不觉得。
甲桑在牛棚前的空地上找到了阿·格旺。老阿·格旺正在小女儿阿·玛姜的搀扶下准备回到大厅。父女俩看到甲桑骑着高头大马一冲而进,着实吓了一跳。
阿·格旺包着右手的食指,血污还没有洗掉。那是他在母牛面前啃食的结果。那会儿对甲桑诉说时,他是那么狂乱,使劲咬着手指,言语混乱,以致甲桑轻易地听信了他。
现在,阿格旺吃惊地望着再次登门的甲桑,未等来人开口,这位阿家大院的主人就不满地说:“年轻人,难道你牵走了牛,还要我牛棚里的草料吗?”
阿·玛姜已经在最初的慌乱后平静下来,她半低着头,美若满月的面庞上带着娇羞,她不明白甲桑为什么而来,父亲又为什么说出如此冷漠的话。
甲桑怒道:“老东西,你假惺惺把母牛给我,又派人抢走,你什么意思?要钱吗?给你!”
甲桑从马上一跃而下,一撒手,一把纸币迎风而起,飘浮在阿家的后院上空。
如果说刚才阿·格旺只是懒洋洋地讥讽着甲桑的话,那么现在已经被来人的行为搞得失去了主张。他抬头望着从空中慢慢飘落的纸币,不明白甲桑在说什么。
阿·格旺说:“怎么,你叫我什么?”
甲桑不耐烦了,他的马鞭重新敲打起靴帮,就像从前,他第一次来到阿家大院要买回母牛时那种忍耐的样子。但这种样子不会长久的。
阿·格旺默默地看着甲桑的靴帮,末了只好说:“好,我不再计较你叫我什么,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小子。”
阿·玛姜美丽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惧的光芒,她第一次发现甲桑有着如此狂怒的一面,这是她不熟悉的,更是她不能接受的。她嗫嚅道:“甲桑大哥,什么事慢慢说嘛!”
甲桑看到的除了阿·格旺外别无他人。他说:“钱你已经得到了,把牛还给我,我们再也没有相干!”
阿·格旺终于发怒了,老头儿咬开包着食指的布条,这大约是女儿刚刚包上去的。那根食指抖抖地指向甲桑,气急败坏道:“你这小子,好好把牛牵走的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别这样,老顽固,你还想要什么?想要我的命吗?我奉陪!”
甲桑一边说,一边把马鞭扔到马背上,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要用他的力量摆脱站在面前的老头儿的阴谋。
阿·格旺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努力睁开因困盹而眯上的双眼,说:“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里是我的家。”
甲桑的右手迅速从腰间抽出腰刀。他要等对手也同样抽出腰刀后才动手。他等着,阿·格旺久久不动,他似乎没有弄明白甲桑的用意,但他的腰刀在那件老羊皮袄下面静静地挂着,它是多年以前的宠物,它帮助阿·格旺完成了很多壮举,也使他得到了月亮营地里最多的荣誉,但是这柄腰刀,阿·格旺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阿·格旺不动,于是甲桑就说:“你老了,你是承认的。我也承认这一点,我不会拿你的岁数当筹码。你先使两刀吧,记住,我只让你两刀!”
阿·玛姜尖声叫起来。她冲过去护住父亲,面对她痴心等待着的这个人,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羞涩了,她气吁吁说道:“你这个负心汉,你已经得到牛了,你不让我们安宁么?”
“姑娘让开。”
甲桑冷冷地说。他一眼都没有看阿·玛姜,只是她那个样子太妨碍自己了,她会坏了男人之间的争斗的。
阿·格旺在一阵沉默后,慢慢地、但很坚定地抽出了腰刀。他说:“你不必让我两刀,我还没有老成那个样子。”
甲桑说:“好样的。营地里自称头号男人的人不该是小气鬼。”他的腰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犹如他眼睛中射出的仇恨一样冰冷。
阿·玛姜再一次扑上来。她不愿意父亲受伤,内心里也不愿意甲桑受到父亲的伤害。她知道这种刀战总要以其中一个人的倒下而告结束,她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倒在她的身旁。
就在阿·玛姜扑上来的一刹,阿·格旺和甲桑已经短兵相接,只见寒光一闪,甲桑的腰刀在阿·格旺灵巧的一避中,致命地撞上了年轻的阿·玛姜的腹部。
阿·玛姜没有喊出声来,她直直的眼神瞪着甲桑,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甲桑一松手,那柄带着铜扣的腰刀一半露出姑娘的身体之外,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阿·格旺的腰刀砰一声掉落在地,他低头看着倒下去的女儿,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扶住女儿软软的腰肢,老泪已纵横。
“你这个天杀的,你害了你的亲妹妹!”
老阿·格旺情急之中道出了埋藏二十年的隐情。甲桑望着阿·玛姜,她的腹部真实地插着自己的腰刀。这是不容辩驳的事实,甲桑自己也不明白袭上老头子的武器怎么会插进姑娘的身体。
他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你杀了亲妹妹!你还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