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黑暗使者
从酒馆出来的年轻人们涌上镇子。这时,黑暗的夜空遥遥有几颗星辰在闪烁,而守家护院的藏獒也纷纷狂吠起来。
这已经说不上是第几次醉酒了。年轻人们灌下去的酒似乎比岁月还多。十几个年轻人的横冲直撞使宁静的夜晚顿时有了生气。
阿·文布巴醉得最厉害。他嚷嚷着,走在酒友们的中间。松下来的靴带直绊得他跌跌撞撞,他的脸上带着打架时留下的血痕,英雄般地高高昂着。
他们不知怎的就遇到另一伙人。
陌生人们戴着面罩。月光下的坐骑们重重喘着粗气,而主人露出面罩的两只眼睛里则充满杀气。
“喂。”其中一位操着生硬的藏语喊叫营地里的酒鬼注意,“你们见到不认识的年轻人来过吗?”
阿·文布巴生气地说:“你们就是我不认识的,说吧,什么地方来的?月亮营地只欢迎有姓名的朋友。”
他的酒友们举起袖子,双脚跺着大地,啸叫起来。
这是射箭比赛时常用的欢呼方式。当自己队伍中的成员拉圆弓箭射中靶子,或是对方没有射中时,这种沉重的靴子跺地的声音和啸叫便会响彻云霄。
陌生人们在这种侮辱示威中有些沉不住气。那个刚刚被诘问的人接着说:“我们从章代部落来,想找章代公子,那个叫章代·云丹嘉措的人。听说他带着他的马队到了月亮营地,如果各位能给个方便就请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马队?”阿·文布巴嘿嘿笑道,“我们这里只有营地的马队,这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马队。瞧瞧你们骑马的模样,都快掉下来啦,还谈什么马队!”
营地的年轻人们纷纷笑起来。
“什么章代公子,我们这儿只有阿家少爷,如果阿府的少爷高兴,准叫你们从马上掉下来。”
另一人说:“不对,我们是见过陌生人的,酒馆里不是有个纠缠茜达的外乡人吗?难道他就是章代部落的?”
“你准是喝醉啦。”前面的人说,“除了文布巴,有谁会有机会接近茜达呢?那姑娘头发里还戴着的花儿哩!”
“头发里的花儿跟这有什么关系?是你喝醉了。”
陌生人听到这乱糟糟的对话,不由得火起来,他从马上站起身,前倾着,以便发出的声音更具威严:“喂,听着,月亮营地的小伙子们,不是我们跟你们过不去,只要你们说出章代公子的去处,给我们一条出路,我们就离开。”
“我忽然想起来。”阿·文布巴打着酒嗝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了,章代公子可是我们家亲戚啊,你要找他到阿府去问问是没错的。”
“会去的,阿家少爷,我们会去的。真是活见鬼!”来人恨声道。
关于鬼的话题是阿·文布巴少爷忌讳的。那个夜晚,当鬼来捉住他系在身后的袖子的时候,他的窘惑无以复加,而恐惧已达极致,他记得自己扭动的样子,可怎么也摆脱不了鬼的大手。鬼是无影无形的。那是他记忆当中最残酷的夜晚。
阿·文布巴担心他失态的模样重新复活在朋友们的记忆中,便立刻喝道:“住口!想试试我的腰刀的厉害吗?”
那人也怒了,但他身后的人劝了句:“行啦,这些黄口小儿,一个个醉鬼,不要一般见识,误了我们的大事!”
他的话无疑激怒了营地的小伙子。刚才在酒馆里的疯劲还未释放完的好饮之徒们个个抽出腰刀。腰刀在清冷的月辉下散发寒光,犹如嗜血的动物,伸直身子,露出尖利的牙齿,随时准备出击。
阿·文布巴已率先冲进陌生人的马队中间,他高大的个子看上去仿佛是一匹窜进羊群的野马,刹那间让对方乱了阵脚。
一群陌路人立刻混战成一片。尽管其中的很多人都斜挎着长枪,但使用的武器还是灵巧、机智、能随主人心愿的小小腰刀。
阿·文布巴首先朝头马的马腿上挥刀砍去。那匹马应声跪倒,马主人从马头上翻转下来,蒙面的面罩也被撕下,那人一脸黑黝黝的络腮胡须豁然出现在阿·文布巴的面前。
“打的就是你!”文布巴气咻咻地再次挥刀上前,可他不知怎的却和敌手拧在一起,由于酒醉未醒,他的一半力气花在喘气上,而双手却明显地无力起来。不一会儿,情形已非他心中所愿,络腮胡的力气远远超过了他。
那人很快把阿·文布巴压倒在地,以极快的速度捋下肩后的长枪,枪口正对着文布巴的喉咙。
众人的打斗顿时停了下来。
“算啦,教训一下就行啦……”那边有人劝道。几个人去拉住他的袖子,不让他开枪。
那人气犹未平,面朝文布巴说:“你知道吗?只要扑一声,你的喉咙就会有个黑洞。黑洞你知道吗?永远也补不上的黑洞!”
他嘿嘿笑着,恶毒地示范了一下扣扳机的动作。
在众人规劝下,他收起长枪,却在收长枪的同时,掉转枪口,用枪托狠狠地朝倒下的文布巴的肩膀上来了一下。
枪托砸向文布巴的肩膀,文布巴还未来得及哼一声,枪膛里的子弹却在这一击中走火了,子弹扑地一声,沉闷地、不偏不倚地穿过持枪人的喉咙,射向夜空。
持枪人直挺挺倒在阿·文布巴的身旁。
械斗的双方被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搞懵了。只见营地的黑夜来客躺在地上,手里仍是那根致自己于死地的长枪,而喉管里汩汩冒着的黑色血液,很快使大家站着的地方有了粘稠的腥味。
阿·文布巴傻眼望着陌生人,连连叫道:“天意!天意!”
他爬起身,朝地上的人啐一口,说:“扑一声!真的是扑一声,你的喉咙就完蛋啦!再也补不上啦……”
他还想举起右手做个什么动作,可发现手不听使唤,原来那枪托砸下来时用的劲儿足够折断他的肩膀,可这劲儿的后坐力却要了那人自己的命。
已经有人来收拾死者的尸体。那人被抬到马上,马被斜挂的主人的重量拽得倾斜着,脚底下打着转儿,蹄声碎乱,嘶呜不停。来人们的慌乱更是可见,他们嘴里咕哝着,脸上挂着对手留下的彩儿,忙不迭地纷纷上马。
“下次来时别忘了带上长枪。”营地的年轻人们喊道。
那马队已在混乱的蹄声中远去,还能依稀可辨他们临离开时恶狠狠的声音:“你们等着瞧吧,你们等着……”
酒醒了大半的阿·文布巴傻乎乎地望着地上的那摊血迹,摸着自己的右臂,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他们会来报复的。”有人说。
酒劲已挥发得差不多的伙伴们紧紧围在一起,他们感觉到得要面对什么问题了。这个问题看来是严重的。
阿·文布巴擦擦从脸颊上流到嘴角的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章代公子虽然是我家亲戚,但也用不着我们流血嘛!”
“可能跟章代部落被占领有关系的吧?听说那边打得很惨哩,女人娃娃都不能幸免。也许那些家伙是来营地打探消息的,他们会不会打到月亮营地来?”又有人说。
“还有你姐姐,她不是带着孩子也回来了么?”
阿·文布巴道:“她是女人家,丈夫死了,回娘家是必然的。可这跟我们营地有什么关系?”
“看来我们也得打起来啦!”
阿·文布巴高傲地说:“我们有最好的马队,他们收拾宁洛部落还差不多,打我们,哼,还差得远呢!”
“可我们没有头儿呀,真打起来,谁来带领我们上战场呢?”
有人接着说:“不是有甲桑么?我看他准行!”
大家一阵沉默,仿佛战争就在眼前,他们为这个问题着实烦恼起来。混战中被撕下肩膀的衣服重新整理好,靴带也扎紧,靴子边上插着的马鞭也摆摆整齐。
有人犹豫着说:“不如我们现在就拉出去,把最好的马和武器带上,在营地之外扎上帐篷,这样,既不连累营地,也好随时迎敌。”
“好主意呀!我们这就去各家收拾一下,最好通知甲桑,他知道利用什么地形最合适。”有人立刻响应。
阿·文布巴说:“就这样,你们回家收拾一下,我这个样子是不能回去了,我就在营地之外等你们,别忘了带上刀和枪,还有火。”
年轻人们突然从醉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们是一群自由斗士,他们自由地喝酒,现在又要组成一支自由的马队。在这之前,他们只是在互相逗乐、狂饮滥喝、百无聊赖中度过每一天,而现在,他们纷纷朝各家奔去,神态是严肃的,动作是灵敏的,每个人的意识里都有庄严、神圣的使命感,他们将成为保卫营地的自由战士。
镇子上重新沉寂下来。先前打马而过的陌生人不再敢那么招摇,他们静静穿过镇子,准备离开。这时,他们远远注意到有个黑色的影子,身边走着一条牦牛。
“我们不能这么便宜地离开!”马队里有人说。
“这个又臭又脏的营地,来日我们定要灭了它!”
又有人接口道,没错,就像灭了章代一样,什么最棒的马队。可我们回去怎么交待呢?总不能说马队长自己打中了自己吧?”
“这好办。”前面的人说,“不是有现成的替罪羊么?来灭营地也有了借口,你们这帮笨蛋,问题是我们不能这么便宜了这鬼地方,走时也该点把火什么的。”
“那不是有头牛么?抢过来,在牛尾巴上包上布,点着,赶着跑就是,谁家的干草场一定完蛋,要是烧得好,整个营地的干草场都会烧没了,那样,到秋后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好小子,主意不错,就这么着。不过我们等不得秋后了,这次回去告诉大队长,带人马来便是。”前面的人赞赏道。他指挥手下分开包抄,无声地窜到带着牦牛行走的人跟前,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牦牛已被抢走,他眼睁睁望着强盗风一样骑着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