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二一 冰乃树

二一 冰乃树

阿·吉在后院的一丛冰乃树下找到了乔。

冰乃树在傍晚的空气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一种生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灌木丛,茂密的深绿色树叶,每个叶片上都镶着一圈金色毛边,在昏暗中,这种金色闪耀着神秘莫测的光环,它使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相信某种吉兆正在向自己靠近。每当傍晚,冰乃树便散发出特别的树脂的香味。据说很多年前,女人们都是用它的琥珀色的树脂制作某种迷香,然后想方设法地让那绝情而去的情人使用,从而使他迷途知返,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身边。

乔坐在冰乃树下。当然他并不是因为冰乃树的特殊香味而迷醉,他只是找到了一个远离家人的僻静处,不管这是冰乃树,或是别的什么树,都与他无关。他似乎除了他的白布袋子,不关心别的任何事情。

阿·吉穿着一件黑色平绒的长袍,这件朴素的衣裳使她平添无限的风韵,她所有的优点都显露无遗,她是个美丽窈窕的女人,在这个名叫乔的男孩面前,她又是个庄重温柔的母性。

“乔,是你么?”

阿·吉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她知道自己正在靠近这个孩子的内心深处。

乔看看她,不明白她怎么知道自己藏在这丛冰乃树下。

“是我。”乔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到阿·吉的身上。从她一开始踏进后院的第一步,乔就知道自己被深深地侵犯了,他紧紧地闭上嘴,好半天不再说话。

阿·吉静静地坐在乔的身边,她坚定地守着乔,相信他总会说第二句话。阿·吉的眼前是冰乃树金色的幻影,夜风袭来,冰乃树叶发出低声的叹息。

阿·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乔不再沉默了,他是个敏感的孩子,他懂得女人的叹息。

乔抬起头,看着阿·吉的眼睛。那双眼睛明澈而清亮,里面藏着某种热烈的东西,这不是他见过的,更不是他所熟悉的,他喃喃道:

“啊,你哭了么?”

阿·吉没有哭,她只是有些激动,她在激动的时候,眼睛总是潮湿的。乔接着说:“如果你不哭我会更好过些。”

“这是个问题。”阿·吉笑道。对她来说,乔只要能开口说话,就是一件好事,至于说什么,那都在其次。

阿·吉更近一些,她说:“儿子,你看天上的星星,那里有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祖父。最亮的那一颗,会让黎明早早到来。”

乔一下子想到甲桑。在丛林中,甲桑曾对他说过,北面的那七颗星辰,是北斗七星,它的方向,正对着北方。

乔的手紧紧地捉着白布口袋,他不明白眼下穿着黑色平绒衣裳的母亲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

“父亲在看着我们么?”乔这样问,顿时感到和阿·吉亲密起来。这种亲密感似乎已有很久不存在过了,自从母子俩回到月亮营地,母亲就一直不知在忙着什么,她很少像过去那样关心他,在儿子看来,母亲似乎把他忘了。

“我们到这里已经好长时间啦。”阿·吉轻轻说,她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可我们还没有像从前那样好好说过话呢,你不想和我说说话么?”

“至少,你是不反对章代·吉留在我身边的,对不对?”乔说。

阿·吉瞧一瞧紧攥在乔手中的白布口袋,停顿了半晌才说:“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妹妹。”

乔的眼神柔和起来。他望着身后伸到眼前的树干,那上面的叶片正在月光下闪烁着神秘的光泽。他接着说:“其实不只是我喜欢这样,章代·吉也喜欢这样,她不愿意和我分开。”乔看一眼母亲,见她没有表示厌倦,又说:“我和她分开过,可是现在好了,我们又在一起了,无论谁也不能让我们再分开。”

“当然。”阿·吉重申了一遍。

两人又静默了许久。这时,月亮正在升起。升起的月亮就像一枚硕大而浑圆的玉盘,沉沉地悬于清朗的东天。从冰乃树的黑色树梢上望去,月亮那玉质的美丽无与伦比,那种凉凉的光辉普照大地,使这寂寞而孤单的阿家后院渐渐明亮起来。

阿·吉抱着双臂,紧靠着乔。静默之后的她说:“说说话嘛乔!”

“说什么呢?”乔看看她在月光下明亮的脸庞,这样说。

月光使阿·吉的鼻梁显得光洁而挺拔。她是个美丽的妇人。这是乔忽然意识到的。现在,乔在月光下一下子意识到这一点,暗自吃惊不小。这之前,他只是认识到过男子的魅力,记忆模糊的父亲,还有真实可信的甲桑,在他心目中,都是那么富有魅力,除了他们,乔不曾注意过成年的女人,即使是母亲,他也只是儿子而已。乔从没有过今夜这种感受,他似乎感受到了阿·吉正在向他的男性世界靠近,他的由父亲、甲桑和自己组成的世界。

乔又说:“说什么好呢?”

阿·吉看着他,说:“是呵,说什么好呢?不妨说说你的这次旅行吧!”

乔的目光穿过冰乃树丛,穿过阿家后院的高墙,穿过凉凉的月光下的世界,眼前开阔起来,赭红色的群山,清洁的达佤曲河,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上,骑着甲桑和乔。

他曾离开过营地。曾骑着马儿,到了月亮谷。那里丛林密布,每一棵树后都可能有猎人的圈套,可这有什么要紧呢?他不是从甲桑的套子里救过一只獐子吗?那只獐子不是对他恋恋不舍的吗?若是那只獐子眼睛里没有泪水,若是章代·吉不对他轻声呼唤的话……

阿·吉说:“一切总是有个开头的,你想说出来吗,乔?如果想说出来,我是你最好的听众,你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吗?”

“这是一次不错的旅行。”乔说。

阿·吉再一次笑了,她说:“好极了。”

这一瞬,阿·吉从沉重的章代家族的责任中解脱出来,她似乎忘记了回到月亮营地的目的,而只是个儿子的母亲,冰乃树下的听众。

“我想起了沙利。”乔接着说:“那是一条狗,甲桑给它起的名字。我们带它到了月亮谷。”

年轻的母亲静静地坐在儿子身边。从她矜持的态度和秀美的外貌上看去,她和儿子更像一对朋友。

“沙利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狗。”乔说。

阿·吉说:“我相信,我见过的。”

“是吗?”乔说。“它待我很亲的,就像原先章代家的头羊章代果日。我给甲桑说过它。”

阿·吉等他说完。乔比划着说:“我对他说章代果日的两只角这么粗,这么长,我和章代·吉都合抱不拢呢!”

乔此时已经把那只白布袋子放在身边,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时,袋子里莫明其妙的嚓嚓声便清清楚楚地传进阿·吉的耳膜。乔立刻停止了谈话,他重新抱起袋子,重新缄口不言了。

阿·吉早已百感交集,她喃喃道:“让我抱着她罢!”

那阵急剧的嚓嚓声渐渐平息。那个小女孩,那个在哥哥身边任性的小女孩……

“她总是这样的……”乔小声说。

阿·吉已经镇定下来。她说:“我仍能感觉得到她的体温。她是那么令人爱怜,头发上的小漩涡总让头发翘着,我总是编不好她的辫子,那颗珊瑚怎么也戴不端正。”

“我记得那颗珊瑚。”乔说,“蓝绿色的,和她的眼睛的颜色一样,也和阿妈你的眼睛的颜色一样。”

阿·吉说:“是吗?我倒不知道自己眼睛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是蓝绿色。像那种。”乔指着天边。月光之下,天的尽头正泛着深幽幽的、蓝绿色的光芒。

“甲桑也认为蓝绿色是最好看的颜色呢!”乔又说。

阿·吉不再吱声。她咬着嘴唇。嘴唇因为近来一系列事情的发生而变得干燥不堪。她是习惯这样咬着嘴唇的,尤其在思想什么的时候。

“甲桑的马有这么高。他把我抱在他的前面,我刚好可以扶着鞍头。有时候他是让我拿马鞭的,马鞭上的红缨穗很好看的,只是太旧啦……”乔说。

阿·吉打断儿子的话:“是红绿两种牦牛线编成羊壮图案的吗?”

“是啊!”乔奇怪道,“您也见过吗?”

阿·吉说:“那种图案十年前是很普通的。”

乔望一眼母亲。母亲也同时望着他。母亲的目光是温柔的,同时又是坦诚、清澈的。乔喜欢母亲的目光。这种目光让时光倒流回从前,他们重新成为相依无间的亲人。

“后来呢?”阿·吉问。

乔紧抱着袋子,说:“后来……后来就找到了章代·吉。以前吉洛最喜欢要我抱着她,好让她够得着我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您也知道她喜欢任何银制的东西。她脖子上的那个是您系上去的么,可她更喜欢我的。因为我的护身符上面有一颗珊瑚,而她的没有。她还喜欢晒太阳,我常常抱着她出门晒太阳。我给她编小辫儿,头发让酥油抹得亮亮的,非常好看。章代·吉是很好看的。”

母亲哀哀的神情转向高高的冰乃树梢。如果她还活着,生活就可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还有,章代·吉最喜欢的莫过于油炸果子啦……”

乔蓦地说到油炸果子。说出来令自己大吃一惊,他一直在回避这个话题,可是,真的是那油炸果子送了她的命么?他是想让她快活的,他回头进屋去拿那前夜里炸好的青稞面果子,只是想让她快活的,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在他一去一回的片刻之间,章代·吉竟会永远离去,她怎么啦?她怎么会掉到井里去呢?……

月亮已升到中天,空气更加凉爽。冰乃树梢不再迎风摇曳。树叶的沙沙低语在金黄色的光晕中依然如故。

阿·吉知道他被卡住了。油炸果子卡住了刚刚有了谈话兴趣的乔的舌头,她知道他不能再说什么了。她看着那袋子,由白色转为灰黑色的袋子。一种情绪漫过来,就像潮水一样,渐渐漫过她的心头。呵,那些往事呵……

阿·吉迷茫的目光拂过冰乃树,停留在树梢的高处。此时,她所有的思念都给了那个三岁的女儿,她是那么想念她,她的曾美满过的生活,她的一切,都随着吉洛的离去而离去了。

阿·吉想着吉洛,想着吉洛曾唱过的歌谣,她轻声唱道:

“玩着玩着到海边,

海龙王唱了我们唱;

玩着玩着到山岗,

山神爷唱了我们唱……”阿·吉缥缈的歌声瞬息之间改变了这个夜晚。在乔看来,夜晚是从远方来的,比章代部落更远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亲人,他们把脸孔埋进土里,泪水和着鲜血,等待着迟迟不来的黎明。

“我想回家!”乔哽咽着说。章代有他的童年,有他的爷爷和父亲,他在这个夜晚忽然明白他一直想念着的就是章代,他的家园。

阿·吉心领神会。她把温柔的母性的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说:“会回去的,我答应你。等我们说服阿·格旺爷爷,让他带领营地的马队和我们章代部落一起并肩作战,我们会很快就回家的。”

乔问:“甲桑会帮助我们吗?他一个人能杀死九只狼。”

“这我不能肯定。”阿·吉说,“说服他很困难,他是个倔犟的人,况且,他的心思不在这里,他只想好好安葬他的母亲。”

“他和我父亲一样,是最棒的战士。”乔说。

阿·吉望着他。晚风吹乱了她的鬓发,但她看上去依然风姿绰约动人,她就像身后那株冰乃树,神秘、高贵、挺拔,又散发着幽香。

“乔!”阿·吉靠着冰乃树,有着金黄色毛边的树叶落满了她的肩膀。“你已经长大了,有些烦恼应该忘掉啦,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成为最棒的战士,你的家人和朋友都会为你骄傲的。乔,你没发现你是个幸运儿吗?你这么活着,有衣穿,有饭吃,还有妈妈给你讲故事,有阿·格旺爷爷关心你,你没觉得你很幸福吗?”

乔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阿·吉接着说:“有很多孩子,和章代·吉一样已经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们最信任的亲人,可是我们并不能因此而停止生活呵,我们还得活着,为他们祈祷,他们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你说对么?”

乔低下头。他的泪水打湿了胸前的布袋子。

阿·吉仍然在说着什么。她没有注意乔的泪水,她才是自己的听众,她在对自己说:你要活着,你要活着……

章代·吉,我的妹妹,我很久没有这样哭过啦。你真不该在那个时候要什么油炸果子……

阿·吉忽然被月亮下的冰乃树吸引了,那树叶上金黄色的光芒正在神秘地向她招手。她狂乱地站起来,立刻被一阵浓郁的香味包围了,她蓦地说道:“呵,冰乃树多香呵,如果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就可以采些树脂来,制作成迷香,留住你想留住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