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放生
没有目的地的奔跑使甲桑筋疲力尽。
母亲在门前高高地挂起艾草。艾草籽儿掉落到儿子头上。甲桑说:“阿妈,艾草籽儿掉到我头上了。”
尼罗抚摸着只有半人高的儿子,说:“等你长大,不要让别人为你挂起艾草,千万记住!”
“可是艾草是避邪的呀。”不谙世事的儿子说。
“艾草也可以避开你不愿再见到的人。”
艾草的高度是母亲踮起脚尖的极致。她再也没有取下过它。
幼小的甲桑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甲桑至今不知道艾草为他们挡住了什么。那把艾草是一个秋天挂上去的。那时他刚满八岁,正在学习独自到野外为野兔设置陷阱。每当他低着头紧紧攥住野兔的两只长耳、准备凯旋的时候,常常有一种失落的情绪,因为他始终听不到来自父亲的赞叹。
但他从未询问过母亲。母亲天不亮就把牛粪背回家,灶火总照亮着她憔悴的面容。在甲桑幼小的记忆里,她似乎从不睡觉,她是他睡着或是醒来时唯一的守护者。
甲桑十三岁时学会了一首歌谣,歌谣中唱道:
我没有帐篷,
开阔的蓝天就是我的大房;
我没有坐骑,
草原的野马就是我的坐骑;
我没有靠山,
肩后的猎枪就是我的靠山。
……
他记得自己唱这首歌谣时,母亲扭过肩头,无声地哭了。
甲桑在黑夜中奔跑。罗米长长的黑色鬃毛轻轻抚过他的面颊。那个被野狼接触过的地方隐隐痛起来。自从狩猎生涯开始,他曾无数次地遭到过袭击,但每次都有惊无险,他常常暗自以为是母亲的祝福护佑着他,可是母亲刚刚去世,野狼便准确而凶狠地为他留下了终生的痕迹。
那么,母亲的终生未嫁是为了那个不值得等待的人么?
奔跑中的甲桑穿过一片丛林。这片丛林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有一次为野兔下套子,傍晚了,天边隐隐约约露着些淡光,他想象着第二天一早来取猎物时的喜悦,准备回家。丛林在他面前展开道路,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每走到一棵树前,他都要摸一把。一棵,两棵,三棵……
他数不清摸到第几棵了,手一伸,却摸了个空。
他是看得见那棵树的。树是杨树,不高,却结实,浑圆的树身上有枝丫衍出,星星点点的叶片缀满枝头,这是一棵不错的树。但奇怪的是它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完整的树皮。
他再一伸手,依然摸了个空。
惊讶使他不能自己,但他却想搞个明白,他一直摸个不停,看得准准的,可摸到手里的只有空气。
他回家后把那棵树描述给了母亲。母亲是他唯一的听众。母亲听后沉默了半晌。她把他拉进怀里,说:“还好,我有个儿子。”
甲桑不解,母亲便慢慢解释给他听。
村子里有个妇人,因为不能生育而被丈夫抛弃,她死在某棵树下,人们发现她时,她手背上的皮肤都已脱落。她就举着脱落了皮肤的双手化作了那棵树。因此那棵树是没有树皮的,它与众不同,这也成了人们辨别它的标志。化作了树的妇人专门等待抓住别人的儿子,以便慰藉她到死也没有过安慰的心灵。
甲桑说:“她没抓住我。”
“可下次就说不准了。”母亲道,“野兔固然美味,但没有野兔我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是不是?”
但母亲的规劝并不能使甲桑停止捕猎。他是家中长子,他得补养生活。直到母亲坚持把他送到寺院入寺为僧。母亲对他抱有很大希望,况且这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
母亲常常不厌其烦地对他说:“西藏三大寺之一的甘丹寺的历代主持甘丹赤巴,在全藏区学位最高,威望最重,他们大多都是贫苦出身,他们的地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并不是上天赐予的。甲桑,这座寺院里切吉喇嘛学问最好,好好拜他为师吧,男人汉子想要成材,甘丹赤巴的座位为你敞开。”
以甲桑当时的年纪尚不懂得甘丹赤巴在藏人心目中的崇高,但他却喜欢上了切吉喇嘛。他以身、语、意三种供养,奉献给上师。切吉喇嘛是不苟言笑的,可他的慈爱使甲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了有关父亲的概念。
“我的父亲是谁?”他终于这样问母亲。
“他在。”母亲说,“他当然在。”
“他在哪儿?”
“他在那边。”母亲指着达日雪山说道,“等山上的雪融化后,他就会来看我们。”
从那以后,甲桑每次望着达日雪山时的神情总是忧郁的。达日神山上的雪终年不化,他默默的期待似乎比母亲还要长久。
难道母亲的终身不嫁真的是为了那个人吗?
筋疲力竭的甲桑在丛林里花了很长时间才转了出来。他骑在马背上,双腿累得快要夹不住马肚。好在罗米认得路,一直带他回到自己家里。
甲桑回到家,拴好马,脱下皮袄,蜷起身子便睡着了。
刚睡不久的甲桑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他一起身,就看到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妇人坐在睡铺对面,复杂而肮脏的衣服式样和低垂披散的长发使她看上去显得更老,她正用两只手指掀起眼皮,定定地望着他。
“你是谁?”甲桑既没有听到狗叫,也没有听到马嘶,便疑道,“怎么进来的?”
掀着眼皮笑眯眯望着他的老妇人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甲桑闻到一阵很久没有闻到过的酒香。母亲去世后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酒香使他顿感亲切,可这并没有消除他的戒备。他从未见过她。散发着酒香的老妇人一点儿也不理会他的目光,自顾自拎起灶下的酒瓶,一口就下去半瓶。那是母亲未来得及喝的酒,酒瓶上已落了灰尘。
“你也来一点儿。”老妇人不容分说把酒瓶递给甲桑。
甲桑似乎被魔棒点了一下,被施了法力的他拿起酒瓶,咕嘟嘟就是一口。这之前他从未饮过酒,但他也没有反对过母亲饮酒。他是知道她有着心事的,有着心事的人容易被真正疼爱她的人原谅。
喝了酒的甲桑脸红脖子粗地说:“我已经请人为母亲念过经,她不再需要别人的祝福。”
“你和你母亲一样倔犟。”老妇人笑眯眯道,“我知道你一直被情所困,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听说过一种叫迷香的东西吗?”
“听说过。不过我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甲桑被说了痛处,再一口酒下去便似乎醉了。
老妇人又道:“你和你母亲一样倔犟。我劝说她三十年,可是她从来也不用它。年轻人,你命运多舛,肩膀还会留下刀痕,但将来会好的。本来嘛,好福气总是留给年轻人的。”
夏布带着茜达回家的路上,老牡马总是不停地打着响鼻,搞得夏布心烦意乱。他一个劲地埋怨着妹妹,认定是她让他在黑暗里还要走这倒霉的远路。
可是老牡马的不安宁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们正行走在丛林的边缘,一望无际的黑黝黝的丛林此时就像一座走不尽的迷宫。
夏布先是看到了从不离开主人的名叫罗米的马。接下来看到了脱了衣服围着一棵树蜷成一团的甲桑。
夏布和茜达费了很大劲才把呼呼大睡的甲桑唤醒。
“怎么回事,你睡在这?”夏布在妹妹轻声惊叫中急急问道。
醒来的甲桑还没完全从梦中回过神。他看看睡着的地方,再看看弟弟和妹妹,自己倒吃惊不小。
“哥哥你睡在这儿会冻死的!”茜达替仍旧迷瞪着的人披上袄子。
夏布则闻到酒味,“怎么?你喝酒啦?”
甲桑站起来,围着树走了一圈。这就是他无数次想要躲避开的那棵妇人化成的没有树皮的杨树。“奇怪!我明明睡在家里,衣服这样脱下来,放在身上……还有个老妇人来家里作客,我招待她喝酒来着……可我怎么会睡在这儿呢?!”
三天后的夜里,甲桑在黑暗中来到阿·格旺的深宅大院。门前的台阶依旧像白天那样森严,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把罗米牵到墙角,如同那天一样,他从罗米的背上直接跳进了阿家大院。
潜入院中的甲桑很快辨清方向,他绕过花园和大厅,那些植物的叶蔓轻轻地掠过他的面颊,仿佛在为这个深夜潜入者唱着赞歌,他是那样地敏捷,身手不凡……
当甲桑来到后院的牛棚时,他吃惊地看到老头儿阿·格旺正在牛棚里,他面朝一头牛站着,似乎在说着什么。甲桑起初还以为阿·格旺对牛情有独钟是因为他的吝啬,可当他发现阿·格旺面对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头吸引了母亲灵魂的母牛时,那份惊讶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更让他不明白的是,他看到那头母牛的两支犄角之间系着一条朱红的绸带,那是只有放生才用的呀!阿·格旺怎么会做出这件事呢?令甲桑百思不得其解,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天啊天啊!”
正在朝母牛唠叨的阿·格旺突然停止了说话,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并不转过身来,他说:“好啦,甲桑,到这里来!”
早已被惊奇攫住了的甲桑不由自主地走向前,按照他的本心,本来是应该马上离开的,可是他不知被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他身不由己,心里充满了对这些乱糟糟的事态缘由的了解的渴望,莫明其妙地走近了几天前还在诅咒的阿·格旺。
阿·格旺说:“甲桑,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只要乔好好地在我这个老头儿的身边,一切都好说。”
甲桑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冷笑道:“啊,你也知道疼子孙么?”
阿·格旺并不与他计较,这对甲桑来说又是一个意外。阿·格旺咬着手指头,把右手的食指都咬破了,他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啐出一口唾液,说:“你们年轻人,什么时候才能懂得老人的心呢?什么候才能让老人安静一会儿呢?”
他这样说着,丝毫不理会甲桑的反应,仿佛他们俩是多年的老朋友,正在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唠唠叨叨。阿·格旺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停止咀嚼手指头,因此他的发音不是那么清晰可辨的,甲桑得费点劲才能听明白。
不过,甲桑似乎不大在意阿·格旺的表达,他只在意地看着那头牛犄角上的朱红绸带,那是什么?那是放生的标志吗?
阿·格旺柔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甲桑的耳膜:“啊,年轻人,如果这个世道变个样儿,我看我们这些老头儿就该先完啦!”
看到阿·格旺变得如此软弱的这一面,甲桑有些不安,但却丝毫不能改变他的斗志,他说:“我根本不在乎你讲什么,我只想知道你要把它怎样?”
甲桑用下巴指着那头牛。对于这个话题,他实在没有把握,可是他不得不说出来,他不能再等了。
阿·格旺右手的食指已经出血了,他好像没有发觉,仍然咬个不停。这个老头佝偻着脊背,头发乱蓬蓬地覆在脑门上,身上穿一件羊皮背心,已旧得毛都快掉光了,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渍。如果说他平时是个嗬嗬地喘着粗气的、月亮营地里的显贵的话,那么这会儿他却只是个令人同情的糟老头儿。
阿·格旺吮着指头,忽然转过身来,吓了甲桑一跳,他看见阿·格旺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那种浑浊的、老年人的泪水。阿·格旺用这双泪眼看着甲桑,嘴巴使劲翕动着,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但甲桑忽然从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景中清醒过来,他想,啊,这又是你的一种阴谋吗?可不要哄我啦,老头儿,你的把戏也太多了点,怎么能再哄过我甲桑呢……
阿·格旺早已老泪纵横,他呜咽着说:“孩子,你把牛牵去吧,快牵去吧,我简直受不了啦!我整天对着这头牛……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你哪,快走吧!”
阿·格旺很响地擤一把鼻涕,终于停止了咀嚼手指,他的眼睛里是亮晶晶的眼泪,是那种难得见到的不知在为什么而哭泣的眼泪。
甲桑愣在那儿。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苦苦盼望的结果难道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吗?这是为什么?吝啬鬼阿·格旺怎么会突发善心,把他求之不得的神牛拱手相让了呢?
这一定是新的阴谋!甲桑想,可是自己在怕什么呢?当然不怕。甲桑的马鞭开始轻轻地敲打靴帮,该牵走牛呢还是等等再说?不,不能再等的……
甲桑说道:“那好,牛我就牵走了,回头我把买牛的钱送来。”阿·格旺突然勃然大怒,他吼道:“你小子不要不知好歹,牵上你的牛,快从这里滚开!”
甲桑立刻回敬道:“我可不会怜悯你!”
阿·格旺的眼睛里已经干涸了,他怒气冲天地奔到那头牛的身后,使劲把牛推出牛棚。那头系着朱红绸带的放生牛本来正有滋有味地反刍着白天的食物,被阿·格旺这么一搡,倒大叫起来,它不明白黑天半夜的,主人要将它弄到哪儿去。
甲桑也不客气,牵起牛鼻圈,向院中走去。
可是正在朝外走的甲桑却忽然听到阿·格旺从后面喊道:“不管怎样,甲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带走了乔!”
我赢了。走在院中的甲桑理直气壮地想。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会以如此平和的方式得到解决。乔是他自己要放的,现在,阿·格旺老头也懂得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