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十九 危险的爱情

十九 危险的爱情

夏布骑上他的黑色牡马,旋风一般离开自家的院子。牡马是母亲留下来的,年纪已经大了,但仍不失为一个好帮手。夏布到每个地方,都离不开这匹黑色的、温情脉脉的老马。

旋风般驰出的夏布还没有忘记一样东西,那就是紧紧贴在腰间的腰刀。这柄刚刚磨得锋利无比的腰刀,此时此刻,似乎就要派上大用场了,母亲的担心,喇嘛的祝福,都在耳畔飒飒而过的夜风中烟消云散。

夏布出门时的沉着冷静已经不复存在。那是做给哥哥看的。其实,他的心灵深处焦急如火,犹如一千只雄狮在奔腾跳跃,茜达她怎么样了?她还在酒馆里吗?

夏布赶到快乐酒馆的门口,并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样。油灯依然亮着,木格窗棂上的斑斑锈迹依然散发着霉变的气味,那扇木栅栏的双开门也依然静静地合拢着。月亮当空,一切情况都不如怒气冲天而来的夏布想象的那么糟糕。

夏布下马后,并不急于进门。他首先观察了酒馆周围的动静,然后才拴好牡马,笃着脚步,推开木栅栏。

油灯旁,一张陌生的面孔正好对着推门而入的夏布,那张面孔被低低地压在宽檐礼帽的下面,双唇的嘴角微微上翘,一副盛气凌人但又不失英俊的模样。

陌生人的对面,是妹妹茜达。夏布看到的茜达大异于往常。茜达通常是端庄而娴静的,可是夏布此时此刻看到的妹妹,却腼腆地垂着那张美丽的脸庞,一只长袖半掩着绯红的面颊,另一只手里握着小巧精致的八宝龙碗,里面盛着甘如琼浆的美酒,她正在小声地为站在对面的陌生人唱着歌谣。

夏布惊异地看着他俩。一阵柔和、轻软、温暖的歌声渐渐飘进夏布的耳膜。

……美丽富饶的大草原呵,

放牧牛羊的好地方啊!

我们生来爱唱歌呀,

唱得那马儿飞奔牛羊壮!

朋友幸福地来聚会呀,

尽情地欢乐尽情地唱呀……

那油灯旁的两人如此地执迷于歌唱与倾听,竟然对推门而入的夏布丝毫也未觉察,木栅栏也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情,没有发出惯常的尖利叫声便放进了夏布。

在这美妙的歌声中,夏布也许是多余的,但夏布并不这样想,他知道自己永远是茜达的保护神,茜达一旦离开保护神的保护,那么夏布对今后的日子便不敢作过多乐观的设想。

夏布明白茜达是最爱唱歌的姑娘,她是月亮营地里的百灵鸟儿,是妈妈的妙音仙女,是哥哥们引以骄傲的泉水般鸣唱的夜莺。

可是夏布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美妙的歌声了。自从母亲去世后,一切事情都有了改变,哥哥带着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远走他乡,而妹妹却被那个麦尔贡纠缠不休,夏布对麦尔贡深恶痛绝,因为麦尔贡企图从夏布的身边把茜达带走。

这是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

夏布愤愤不平的心情已经被眼前的事实搅得乱七八糟,他喝一声,惊醒了油灯旁甜蜜相对的两个人。

“哥哥!”

茜达惊呼道。她那碗准备献给陌生人的美酒顿时洒了一地。她轻轻地把八宝龙碗放在柜面上,袖子还未来得及从面颊上放下,而绯红的脸庞更加绯红了。

惊呼着的妹妹在看到哥哥的同时看到了哥哥的右手下面紧紧贴伏着的腰刀。她从油灯旁奔至哥哥的身边,抓住了他那只颤抖着的右臂。

“哥哥!”茜达再次叫了一声。而夏布的目光并没有朝向抓住他右臂的妹妹,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仍然站在油灯下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姿态在夏布闯入后未作任何改变,他仍然保持着沉默,仍然微微翘着嘴角,盛气凌人而又不失英俊,他那顶宽檐帽子依然低低地压着眉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陌生人镇定地回望着夏布。未等夏布有所反应,他已经从靠着酒柜的斜倚状态下站直了身子,以友好的声音缓缓道:“我叫云丹嘉措,从外地来。”

夏布并不在乎陌生人从什么地方来,他只在乎这个正在表示友好的男人对待茜达的态度。尽管自称为云丹嘉措的陌生人已经对夏布的到来甘作让步,但夏布并不会就此罢休。

“我才不管你从哪里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夏布紧追不舍。与夏布气势汹汹的态度相比,陌生人则显得从容得体,镇定自若。这位名叫云丹嘉措的外乡人从帽子底下望着夏布,微微地笑着说:

“我只是到这里喝点酒而已。”

云丹嘉措说罢便望望四周。酒馆里灯火昏暗,房梁上的红色避邪绸带也变得黯淡无光,投一条长长的影子在后墙上,仿佛随时会被什么风吹去。酒柜上已经抹拭干净,没有一滴酒渍。边缘的一些桌椅横七竖八,有的椅子早已缺胳膊少腿,有的干脆连椅面都折成了两半。地上的情景看上去更糟糕,酒水满地,深红的血迹沿酒柜的外侧一直蜿蜒而出,直到木栅栏前才消失。

夏布的目光跟随陌生人的目光在酒馆里游走,这才发现酒馆与平时大不一样,通常茜达总是在闭馆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现在的酒柜一样光可鉴人,可是今天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茜达不会如此对一个外乡人执迷不悟。

夏布不由自主地问道:“怎么?发生什么事情啦?”

他的口气温和,自然问的是妹妹,可是陌生人未等茜达说话便抢先答道:“小事情。这种酒馆,总会发生一些有趣的小事情。”

夏布被这种语气激怒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茜达不吱一声而陌生人却句句是理,他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陌生人似乎也厌倦了,他依旧低下眉毛,说:“我来这里并不是想和你过不去,我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夏布说:“笑话!我们根本不认识你,难道会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酒馆里吗?”

“当然不是。”

云丹嘉措说。他并不急于离开,但也不再想答理夏布的无端猜疑了。他举起茜达先前放在柜台上的酒碗,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茜达紧张地望着他,双手却丝毫也不放松哥哥的右臂。

夏布嘲笑道:“你是不是想试试你的腰刀呢?”

云丹嘉措饮完碗中的酒,然后把碗举到油灯前细细端详。

夏布的右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腰际。他望着陌生人,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云丹嘉措一边端详酒碗一边说:“瞧,这碗可不是上等货,它既不透明也不均匀,但它还是很可爱,它的毛坯虽然很粗糙,不过做工还算可以,尤其这蓝色的八宝图案,线条和色泽都非常畅美,再没有别的碗能比过它。”

夏布不吱声,他不想再多费口舌。身边的茜达此时哆嗦起来,她知道哥哥对这个人已经腻味透了,哥哥如果不再吱声,那么后面就会有不祥的事情接踵而至。

茜达哆哆嗦嗦地说:“哥哥,我看我们回家去吧!”

夏布回头望望茜达,再望望对面的陌生人。云丹嘉措此时已经在整理头顶上本来就很整齐的帽子,不知他想要多么整齐才能满意。

夏布发觉对手在整理帽子时准备离去,可是夏布不能放过这个对茜达无礼的人。他轻轻推开抓住他胳膊的妹妹,她的哆嗦是他早已经感觉到的,但他仍然不能放过这个人。

茜达被轻轻推开,她绝望地叫了起来。她脸庞上的绯红业已消失,代之而来的是苍白。她本是个坚强的姑娘,可是自从陌生人出现,她的世界便开始混沌起来,她成了个脆弱的小女孩,她的头发散乱不堪,辫子上结着的红色丝绸被酒汁粘住,两只耳朵上的玛瑙圆珠耳坠也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随着茜达的叫声,云丹嘉措不慌不忙地放下酒碗。他望着夏布,神情那么随意,仿佛面临的不是决一死战,而只是相熟的朋友见面后坦然的相聚。

夏布在推开茜达的一瞬,已经稔熟地抽出了腰刀。这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夏布好久没有如此得心应手地抽出过它了,这柄镶着宝石的利刃,从一开始就已经隐隐地闪现出十足的血腥味了……

可是对手云丹嘉措的双手还没有像应战者一样从帽子边离开,他并不急于抽出他腰间的腰刀,而是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叫起来的姑娘,他说:“你搞错了,我不是来和你过不去的,我有自己要办的事情。”

夏布无心听清这种解释,他的本心里是不愿有什么不愉快的,但是现在不同了,为了妹妹茜达,他情愿违背自己的意愿。

夏布不再回答云丹嘉措提起的任何话题。他已经紧紧握好了武器,只等对方的手里握住腰刀后,便准备立刻像矫健的雪豹一样迎身出击。

云丹嘉措的双手从帽檐边缓缓放下来,双肘渐渐贴在肋部,而两只手最后停留在肩膀的两侧,形成一个拒绝应战的手势,他说:“别这样,夏布,我认输!”

夏布则对他那特有的微微上翘的嘴唇里发出的声音持有怀疑态度。他似乎不相信对手刚刚说过的话,哪有男人还未应战就认输的道理?夏布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想给这个营地留个绰号吗?”

云丹嘉措仍然举着两只手,说:“随你的便,我要走了。”

夏布厌烦了云丹嘉措那张英俊的面孔,或许激怒自己的正是他的英俊吧,还有那微微上翘的嘴角的傲慢……

云丹嘉措举着双手,不失风度地从夏布的左侧绕向栅栏门。他的态度是明朗的。他的腰刀仍然乖乖地呆在他的腰上,那是一把不带任何装饰的佩刀,看上去有七寸长。他那双短腰鹿皮靴走动起来没有丝毫声响,仿佛一阵风,从夏布的左侧滑动而过。

夏布随着云丹嘉措的走动也跟着转动身子,直到这位身穿紫羔皮衣、头戴灰色宽檐帽的陌生人最后朝茜达看一眼后离开,夏布还紧紧地攥着自己镶着宝石的利刃。

听到酒馆外老马的咴鸣,夏布才确信云丹嘉措已经走远。他慢慢收拢腰刀,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自此,他没有再看一眼妹妹。他把那只云丹嘉措用过的龙碗摔了个粉碎,然后说:“走,回家!”

茜达知道险情已经过去,她的身心得到了安慰,她不愿意云丹嘉措和夏布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受伤,可是现在她必须得对哥哥有所解释。

“哥哥!”茜达说。声音不再颤抖了。“你听我讲嘛!”

妹妹温婉的话语并不能一下子就打动哥哥,但她知道自己终会打动他的,他是世上最真心待她的人。可是夏布这次却不同,他坚持不听妹妹的解释,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他粗暴地说:“真烦人,你就不能闭嘴吗?”

茜达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她没有吱声,可这比说什么都让夏布难过。夏布只好含混地说:“好啦好啦……”

他似乎并不是在劝解妹妹,而是在对自己自言自语。他收起腰刀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茜达还是没有受到鼓励,她是想得到哥哥的鼓励的,但是哥哥的举动未能改变她委屈的心境,她只是啼哭不止。

夏布茫然无措了,他对妹妹的哭泣毫无办法,但又不能听之任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自以为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茜达便会破涕为笑,尽管这个名字是自己深恶痛绝的,可是现在又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呢?

夏布说:“那么……麦尔贡呢?”

夏布惊异地听到茜达嗫嚅地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