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达曲河畔
甲桑目送乔进入阿家大院门。他看到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几天的男孩终于离他而去,心里惘然起来。那孩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是道别吗?他不知道今后能否再见到乔,更不知道阿·格旺对他的这种冒犯将作何反应。
沙利一个劲地朝阿家大门望着。甲桑明白沙利喜欢上乔了。但是这个孩子会带给他们什么命运呢?甲桑轻轻地拍拍右腿,沙利无声地回到甲桑的腿边。甲桑骑上马。罗米是那么出色的一匹马,它知道主人的心思,它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把主人带到什么地方去。
沙利也一下子明白了,它紧贴在罗米的左侧,一起奔上了大路。
甲桑来到月亮营地的西部,那里有他妹妹茜达的快乐酒馆。
甲桑忽然发现快乐酒馆不像平时那么人声鼎沸,正暗自奇怪的时候,听到沙利尖声地叫起来,它朝快乐酒馆的一扇低矮的木板窗尖声叫起来。
甲桑紧接着来到木板窗前,透过锈迹斑斑的散发着霉味的木格窗,出现在甲桑眼前的情况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看到妹妹正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搂在怀里狂吻!
甲桑吃惊极了,他来不及思索什么,只是一下子想到麦尔贡,那个老朋友,他是怎么回事?
甲桑匆匆离开窗口,他不能以这种方式贸然地对待妹妹,他想回到家就会知道事情的原委。
甲桑回到家里时,夏布正在低矮的屋子里磨刀。那是一把他最心爱的刀,是用两条水獭皮筒换的。他们的母亲尼罗曾经十分担心夏布会有什么激越行为,便请喇嘛念经祝福,夏布曾在喇嘛面前起过重誓,他答应永远也不会让这把刀子沾上同类的鲜血,尼罗这才放心。可是现在甲桑看到弟弟正在磨这把刀子,心里就有种不祥的感觉,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以哥哥特有的目光看着他。
夏布见到哥哥,很兴奋,他接过哥哥手里的马具,其实他早就听到沙利的叫声,但那会儿他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是常有这种幻觉的,如果不是他与哥哥有着切实的兄弟情谊,他会把自己所有的幻觉都告诉他的。
“营地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甲桑明白,如果茜达有什么别的想法的话,夏布是应该第一个知道的,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关心的事就是妹妹。
可是夏布说:“没什么啊!”
甲桑又问:“麦尔贡上哪儿啦?”
“别跟我提到他,我讨厌他,那个狗东西,总有一天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夏布依旧无法容忍这位未来的妹夫。
“别这样,夏布,这是茜达自己的事,我们不能这样对她。”
“要是阿妈还活着,他就休想!”
兄弟俩沉默着,夏布仍低下头去,他似乎永远也不能容忍麦尔贡与茜达的婚事,如果有任何可能,他都会义不容辞地否定它。
“对了,你今晚怎么不去接茜达?”
“她说今天她要晚点回来,不要我去接,我本来想着去接的,可这会儿磨刀就给忘了。”
“你好象有心事,夏布,说说看。”
“其实没什么,哥哥,我只在想,你带着那个小子,是怎么过的?现在又回来了,阿·格旺老头敢情已经气死一回啦!”夏布开心地笑着。他笑起来很好看,雪白的牙齿,丰厚的嘴唇,鼻梁高挺,面颊有些瘦削,但眼睛非常有神,黑白分明,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非常善良。
“是不是在外面呆得烦了?有个小子在身边,我想你不一定有多自在。”夏布又说。他的腰刀刀柄上镶着名贵漂亮的透红珊瑚珠,两侧各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玛瑙,精致又地道,这可是藏族小伙子引以为豪的好东西。
“那倒不是。”甲桑慢吞吞地说。他心里是明白的,可是似乎一下子难以说清楚,何况弟弟又是那么大咧咧地满不在乎。不过他总要告诉弟弟有关这几天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的,他们曾情深似海,共同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可是后来,由于母亲的去世,他们似乎彼此生疏了许多,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是那头牛啦,那头牛一直是他们兄弟不能安生过日子的原因。
一想到那头白尾牦牛,甲桑又烦心起来。现在,他不能这样坐等机会,他得出去了。
甲桑想着什么,重新拿起马具要走,夏布问:“怎么?你刚回来又要出去?”
甲桑说:“我想到阿家看看那头牛怎么样了,那老东西不至于这么快就卖掉它吧!”他说着,又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说道:
“啊,夏布,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我路过酒馆时,看到一个陌生人在酒馆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无疑是个外乡人,他正在和茜达调情哩,酒馆里就他们两个人,那人个头很高,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夏布抬头看看哥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的目光刹那间仿佛凝滞了,他呆了一会儿,便收起已经磨好的腰刀,沉着地站起身,说:“我这就去接茜达。”
甲桑忧虑地瞧着弟弟,说:“记好了,别乱来,茜达还是个女孩儿。”
夏布并不回答哥哥的话,他走到屋后,去牵自己的马。
甲桑看着弟弟远去,自言自语地说:“你可记好了!”他说着,走到自己的马跟前,系好马肚带。沙利知道主人要走了,紧接着跳上来,可它却听到主人说:“不,你留家里,我和罗米就够了。”
沙利拖着尾巴,极不情愿地留下来。罗米,那匹素以速度见称的快马早已冲出了院子。
奔跑中的甲桑不知不觉来到河岸。这里是他经常独处的地方。
甲桑翻身下鞍,走到河边洗了一把脸。几天来的疲惫,身心的痛苦,仿佛在河水中暂时找到了慰藉。
河水冰凉。水珠滑过他的面庞,留下温馨的湿润。青草的气息随着流水沁入他的嗅觉,他感到那两支口剑穿过面颊时的轻微的隐痛。他的春天是口剑带来的,口剑在每年的同一时刻穿过他勇敢仰起的、皮肤紧绷的面颊,这就是他成年后所有春天的记忆。
透过春天的薄纱,他蓦地发觉身旁站着他少年时的情人,他的邂逅之恋——仍然妩媚、却仍然要远离的阿·吉。
他甚至在一刹那间怀疑着自己的眼睛。
直到阿·吉矜持地向他问好。直到她走得更近。
甲桑甩掉双手上的水珠,让马儿饮水,然后他生硬地说:“用不着问好了吧,我也知道你过得很好。”
阿·吉的眼睛在夜晚闪动着水一样的光芒。她说:“想不到我们十年后还会在这里碰面。”
“这并不是我的心愿。”甲桑感觉到脸上已开始干燥。
“当然。”阿·吉柔软的声音在流水声中起伏,而窈窕的身影则像水波一样如幻如真。“我想你已见过乔了。”
甲桑沉默着,他不知道该怎样谈起那个孩子。
“他是个不错的孩子,不是吗?”阿·吉问。
“你来这儿就是想问这个吗?”
“我只是觉得乔有些变了,他父亲不常和他待在一起,他周围的男性太少了,因此……”
甲桑终于说:“我并不想伤害他。如果你父亲遵守我们之间的协定,事情就不会是这样。那天只是碰巧……”
阿·吉打断他:“我知道你不是预谋。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你能改变那老头儿的反复无常吗?你连自己的终身都定不了,觉卧佛可以作证!”甲桑怒道。他没有看阿·吉,但他很快明白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阿·吉望着他低垂下去的侧影,叹息道:“你还是没有屈服。可你不知道这十年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一生。”
达佤曲河飘然而流,唱着千年的陈旧歌谣,翻卷轻浅的漩涡,溅起朵朵稍纵即逝的光点,从两个百感交集的男女面前款款流过。
“这些都跟我无关。”甲桑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坚定。
“当然。”阿·吉又说了一遍。“如果章代部落不出问题的话。”
“这些都跟我无关!”甲桑厌恶那个让他俩分离了十年的地方。
阿·吉慢慢蹲下来。她站得离水太近,流水已浸湿她的裙裾,走了远路而来的双脚也有些凉意。
她看见甲桑扭过去的脖颈上有青筋暴出,但她仍然说:“桑科是个好人。他勤劳、朴实,性格温和,如果我为他生的小女儿和他都还在的话,我们是个很好的家庭。只是世事变迁,女儿出了意外,桑科也为了部落而死,这就是我无法改变的命运。”
甲桑的怒气逐渐平缓下来。他太想知道阿·吉这十年来的生活了,但他出于尊严而一直保持着沉默,现在,他愿意这样倾听,在她柔软的声音的感召下,他倾听到了他曾期望与她共度的那种安静的生活。
“马家政府的目的是想永远占有章代部落。桑科是起来抗暴的第一人。我至今不明白他温和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气。他带领马队杀了敌人的首领,直把他们赶到百里之外。可是,他没想到他们设置了陷阱。”
阿·吉停顿片刻,接着说:“他们设置了陷阱,桑科掩护剩下的十余人撤退,可他自己最终未能逃脱。就在那天,桑科被他们用酥油浇到头上,点燃后活活烧死。我们用百两黄金赎回他的尸体。他已经不成样子了。可他还是好样的,他父亲为他感到骄傲。我们的送葬仪式无疑就是真正灾难的开始。他父亲老了,不久便为儿子心恸而死,我们失去了部落里最宝贵的力量。”
甲桑无语。他看到远远的骑马的那人倒下,身旁的女人和孩子在痛哭。烈风送来经幡旗帜的嘶鸣,而赭色群山也在起伏着沉默的呐喊。
无语的甲桑机械地为罗米卸下马具。
他在心里默默而快速地念了一句:哞玛尼叭咪哄!
可是这不是他的错。桑科的死,与十年前他和阿·吉的爱情有什么关系呢?如果阿·吉没有远嫁他乡,那么今天他们毫无可能谈论起那位名叫桑科的第三人的死亡。
甲桑淡淡说道:“那么章代公子的部落也就这样完了么?”
阿·吉站起身,她回头望着甲桑的眼睛。她看到他不能面对自己。她说:“我只是想回月亮营地寻求援助,你和营地里年轻的勇士们是最好的帮手,如果营地能与章代联手,保住我们的土地才会有希望。”
“这是你们的土地。”甲桑听到自己说。
阿·吉走近他,紧紧握住他的手。甲桑浑身抖动起来。她的双手仍和从前一样温暖,但多了一种他不能够了解的坚强。
“这是我们的土地。”她重申道。“请不要把我们两人的恩怨牵涉进来。我俩的感情虽然重要,但只是微不足道的个人的感情呀,况且,已经过去十年啦……”
甲桑突然暴怒起来。他一把甩开阿·吉的手,怒冲冲的样子令阿·吉吃了一惊。
“你当然觉得无所谓,嫁了章代公子,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呀。现在他没了,你还可以嫁别的什么头人,你那位可爱的父亲又会张罗一切的,就像十年前一样。”
阿·吉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道:“甲桑,我们未能成亲并不是桑科的错。”
“停止说到他的名字吧,让死人安息吧!”
“我母亲不许我嫁给你,因为你是阿·格旺的亲生儿子。”
甲桑惊愕地张大嘴巴,连连朝后退去:“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相信吧,是真的!”阿·吉哭出声来。默默承受着的阿府千金、尊贵的章代夫人终于哭出了十年的积怨。
甲桑哆哆嗦嗦地牵过正在饮水的罗米,胡乱系好马具。他抖得厉害,以至骑
上去差点掉下马来。他一溜风离开了哭着的阿·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