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女药人
阿·格旺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这是他的处境。他在这样的夜晚会照例穿戴整齐,佩上刻有十相自在的木制护身符,嚼着从不离口的烟草,来到快乐酒馆。
尼罗美丽的眼睛从酒柜后面望着他。他知道她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酒馆里拥挤嘈杂的情景顿时有了改观,人们为他让开一条通往酒柜的道路。
阿·格旺从尼罗的眼睛里看到一位英俊、挺拔、步履稳健又略显张扬地走动着的年轻人。那是他自己。
尼罗早已为他准备好了一杯美酒。阿·格旺举杯的同时,举起了酒馆里所有年轻人狂热的欢呼。就在这时,他的耳朵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看到尼罗微启朱唇,朝他说了句什么。
“什么?”他没听清,向她俯身过去。他听到尼罗胸前珊瑚珠链的沙沙声,又看到尼罗的嘴唇动了动,但依然没有听清她要说的话。
酒馆的嘈杂声影响了阿·格旺的听力。他费劲地朝前俯着身子,以致身体突然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仆倒下去……
惊出一身冷汗的阿·格旺挣扎了一下,双腿踢得草料发出很大的响声,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梦。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的阿·格旺发觉自己刚才坐在牛棚里睡着了,眼前除了那头悠然反刍的白尾牦牛外,还有女儿阿·吉在疑惑地望着他。
阿·格旺愣怔了片刻。尼罗年轻美丽的面庞依然那么清晰地显现在他的面前,使他无法一下子从梦境回到现实。
“阿爸,没事吧?”阿·吉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格旺站起来。“当然没事。”
“阿爸,我看您太操心这头牛了,不如把它放掉。”阿·吉说。“乔是小事,您应该关心部落大事呀,万一营地紧步章代后尘……”
“好啦,这些事我会处理的。”阿·格旺走出牛棚,外面空气清新的夜空给他一口新鲜的呼吸。“至于这头牛,只有我自己才能照管好它。”
丢下女儿的阿·格旺径直走出阿府。夜空下他再一次清晰地看到尼罗年轻美丽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他打定主意要听清刚才在梦里他未能听清的话。
阿·格旺刚刚踩上乱石滩,女药人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连连说道:“是谁半夜来吵我?快走开,我要睡觉。”
阿·格旺恭恭敬敬地说:“是我,来看望老朋友。”
“明天吧,我要睡觉。”女药人说完就又钻回到石头堆里不见了。
阿·格旺还想坚持,等他的脚一落到石头上,女药人又立刻弹出地面,怪声叫道:“快离开,鱼儿刚游到我头顶上的王冠,它要献给我世上最大的珍珠,可你又来吵我,好啦,珍珠变成了石头,来世你要赔给我一颗。”
阿·格旺再不敢造次,静静等在石头堆里,埋头嚼着食指。
一直到天快要大亮,阿·格旺困得都快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听到女药人嘟嘟囔囔地钻出石缝,她把石头推得山响,好似山崩一般,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声音使阿·格旺惊心的了,他呆呆地望着从石缝里钻出的老女人。
女药人已老得不知有多大年纪,乱蓬蓬的头发垂在双肩上,一袭长袍脏污不堪,紧紧裹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她脸上的皮肤松弛耷拉着,上眼睑盖着眼睛,她已经老得抬不起眼皮了。
女药人笑眯眯地用左手的食指掀起左眼,说:“虽然你吵得我不得安宁,丢失了一颗稀世珍珠,但我又得到另一颗水晶,这才是真正的宝贝。”
阿·格旺看见她的右手中紧紧攥着什么。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哩。”他说。
女药人伸出右手。手背上的皮肤犹如千年老树的树皮,皴裂、干涩、枯黄,长长的指甲朝手掌卷曲着。她缓缓打开手指,手掌里静静躺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紫色水晶。
阿·格旺长吸一口气,说:“你总是不断地让我们惊奇。”
“它能让你看到自己的命运。”老妇人说,她张大嘴巴,嘴巴里没有一颗牙齿,但那一条如簧巧舌正在不停地翻动。
阿·格旺无力地说:“我才不信命哩。”
女药人仍然笑眯眯地重新掀一遍眼皮,她看到了对面站着的男人的恐惧。
她的手突然指向他的身后。“她看着你呢。”她说。
阿·格旺神色慌张,瞧一眼身后,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说的是尼罗,这你知道。”老妇人慢条斯理地收好紫色水晶。“如果你不忘情负义,那位好女人会替你生更多的儿子。现在是需要儿子的时候,儿子们能让你的胆量增加,能为你效命沙场,让你重新获得荣誉。”
“你是唯一的知情人。”
老妇人道:“天地作证,还有别的眼睛哩。”
“让你的老朋友安静吧。”阿·格旺说,“她生前受了不少苦,死后又让甲桑走火入魔,干出蠢事,拖累乔和阿·吉,可我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有我的苦衷。”
“闭嘴吧,老吝啬鬼。”女药人说,“你搅了我的好梦,你使我失去了和鱼儿交谈的大好机会,快离开这儿。”
女药人说着就返转身去准备走开。阿·格旺这时突然闻到一种奇异的香味,他张大鼻孔,跟着她走了两步。
“请等等,你在为谁制作迷香?”他问。
女药人回头诡秘地一笑。她下垂的眼睑上挂着两滴清晨的眼泪,耳朵边则悬着一对五颜六色的石头,彩石的重量使得耳垂搭在了肩膀上。她有一副瘦削但宽阔的肩膀。
“当然是为女人。”她说。
阿·格旺仔细回想了一下,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问道:“请你一定照实告诉我,三十年前我是不是误服过你制造的迷香?”
女药人说:“现在已经可以证实没有。要不然你会一心一意只爱她一人。”
“我真的没吃过迷香?”
老妇人不置可否。
“那不是爱吗?”阿·格旺说。他对于否定过去的一切感到很懊丧。那是美好的往事,但以这种腔调议论,根本不是他的本意。
女药人抬起眼睑,说:“我断定你一生都在撒谎。说吧,说吧,你撒谎吧!”
“我只是挂念!”阿·格旺脱口而出。
女药人不屑道:“呸!”
阿·格旺的尊严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阿喜哈达,还有一只小巧的白铜酒壶,里面盛满着阿府祖传特酿的青稞美酒。
“我们不要再斗嘴了,我来是想请您占卜营地未来的命运。切吉喇嘛说咱们快要丢掉名字啦,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美酒的香味早已飘进女药人的鼻孔。她笑眯眯地掀开双眼,把酒壶抢了过去。
“不要相信他的鬼话。我们什么也不会丢,除了性命。”
女药人满不在乎道。她灌了一大口酒后又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只有它能给我安慰。”
“你仍然嗜酒如命。”阿·格旺眼看着她将壶中的美酒来了个底朝天。
女药人甜蜜地啪嗒着嘴巴,说:“谁说不是呢?它能使我长寿,能让我看到你们永远也看不到的未来。”
她把空壶一扔,就扔得阿·格旺看不见了,他是心疼那只白铜酒壶的,他喜欢它小巧的模样,但女药人更看重盛在它里面的东西。
他遗憾地望着那条停留了片刻的白色弧线,说:“既然你已喝了我的供品,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女药人笑眯眯道:“你真狡猾。愿尼罗原谅我。”
她说着,转身离开。阿·格旺紧紧跟在她身后,他们相继来到女药人的栖身之处。
乱石丛中立着女药人的帐篷。帐篷是黑色牦牛毛线编织而成的。帐篷顶上覆盖着一层青草与野花,这真让客人觉得稀奇。门帘一掀,尘土便扑面而来,阿·格旺用力地咳着,他的气管简直受不了如雾如幔的灰尘的袭击。
帐篷正中的灶墙上摆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器皿。两根野羚羊的尾骨挂在帐篷的支柱上,尾骨的尖部还装饰着银托的宝珠和一只小巧的银铃。一柄长长的男式藏刀斜倚在灶墙外侧,看得出这是避邪用物。火灶上正有一壶浓酽香茶冒着热气。
“自己倒着喝吧。用那只碗。”女药人觉出客人的目光停留在茶壶上已有很久。
阿·格旺口干舌燥,也不在乎老妇人指给他的碗是什么样子,连忙盛一碗一口气喝掉。那浓浓的酽茶从他的舌尖流转而下,喉头的感觉顿时舒畅起来,他喝出了很多味道,麻椒、千里香、青盐、姜片和茶叶的混合香味使他心旷神怡。
“很久没有喝过这么香的茶啦!”阿·格旺说着,忽然发现他用的碗是一只碗口有裂缝的骨碗。
“这是什么骨头?”他不由惊道。
老妇人眼睛闭着,一手执壶,一手执碗,茶水哗啦啦倾倒在碗底,她麻利地为自己盛上一碗茶。“你用不着担心,这是最干净的骨头。至少比你的骨头干净。”
阿·格旺的舌尖上仍然留着茶水的芬芳,但他心里却百感交集。他说:“我当然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你是看不上的。”
“除非人变了,茶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主人说。
阿·格旺坐在一块卡垫上。卡垫是三十年前手织的旧物。他知道,帐篷里的一切,都和三十年前他初识女药人时别无两样。
“物是人非啊……”他肥胖的双腿再也不能像三十年前那样盘膝而坐了,他只好长长地伸着,脚掌都快抵到灶墙上了。
阿·格旺望着自己伸出去的脚尖,软牛皮的靴子上沾满了尘土。他问:“你一个人,远离营地,这么多年,不寂寞吗?”
“有神灵相伴,我比你快活。”老妇人毫不客气地回答。“况且,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老朋友常常来看望我哩。”
“那是。”阿·格旺不禁偷觑一眼挂在帐柱上的野羚尾骨。他知道那是她作法时少不了的法器。
两人都不再说话,女药人使劲朝火膛里吹气,灶火旺盛的火苗腾起青焰,茶壶嘟嘟冒着热气。灶墙上稀奇古怪的器皿也变得柔和起来,帐篷里昏暗的空气改变了,代之而来的是一阵沁人心脾的家庭气氛。
阿·格旺与女药人相对而坐,他虔诚地合掌道:“请吧。”
女药人一边嘟嘟囔囔地唠叨着他带来的美酒太少,不够她享受之类的话,一边戴上一顶模样奇特的法帽,帽顶缀饰着两颗圆圆的鸡蛋大小的彩石,帽子的前沿有一排黑色流苏,遮住了她本来就不甚明晰的双眼。阿·格旺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那顶法帽上,等他回过神来,她已经在自己面前摆好了各类形状怪诞、色彩晦暗的法器。
“看好了,看好啦!”
女药人右手握住野羚羊的尾骨。一会儿工夫,尾骨就抖动起来,渐渐地,尾骨的抖动似乎不以主人的意志为转移,她好像都快握不住它了。银铃清脆地响着,银托的宝珠奇异地变换着色彩。看得出剧烈地抖动着的野羚骨使得女药人使足了力气。
她开始念念有词。多皱的鼻头上显现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快去阻止敌人吧,快去……”她呓语着。
阿·格旺略显迟疑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内心里充满了痛苦,但痛苦是好东西,它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女药人突然掀开双眼,紧紧盯着阿·格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