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阿家大院
阿·格旺派出的家丁一个个无功而返,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乔的消息。阿·格旺大发雷霆之余,又一次只身来到后院的牛棚里。
那头白尾牦牛已被单独圈养。它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上的皮毛油光闪亮,眼前堆放着上好的草料。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阿·格旺瞧着它,心里摸不透它的脾气。
白尾牦牛静静地反刍着,它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在观察自己。
阿·格旺来了气,一屁股坐在对面,臃肿的身体使他难受得要命。“这不是我想要的。”他气呼呼道,“这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肯开口告诉我。你一贯如此,让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好让我难堪。”
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错。
白尾牦牛的眼睛慢慢转向他。正在生气的阿·格旺,这座高墙大院的主人,从前年轻英俊、但现在已失去斗志的老头儿,似乎已被困境紧紧捉住。
那双眼睛里含着宽容,还略略带着惊讶的神情。它停止咀嚼,望着他,仿佛在望着另一个世界。
“他在哪里?告诉我乔在哪里?”阿·格旺无力地吼道。
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们的状况已无从改变。
阿·格旺艰难地喘着,牛棚的空气似乎无法满足他的肺部。
他忽然发现虽然和尼罗有过一生的情缘,但自己根本不了解她。除了她曾经美艳若花的容貌,轻捷扶风的体态,至于她的性情、她的心境、她略微忧郁的双眼深处的期望,他都一无所知。
阿·格旺终于妥协道:“好吧,我承认,是我的错。”
这曾是我希望过的。但现在已经太晚啦……
牦牛的尾巴轻轻拂向阿·格旺的身旁,在空中留下一道白色的幻影。阿·格旺眼睛蒙胧,但他真切地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尾毛掠过时流传到身体里的温暖。这种温暖他是熟悉的,他曾经差点以为自己不能没有她。
可是没有她的日子里他竟然胖了起来。营地里人人都认为他是天生就会享福的贵人。他追逐福气,让福气在自己身边形成一个气场,让一切与这种福气不相干的人和事走开,包括他自己的青春,包括他曾生死相许的尼罗。
阿·格旺困惑起来。难道他一生追求的目标已经穷尽了吗?难道他的取舍在他的晚年才显示出绝对的错误吗?难道这一切都已无可更改吗……命运是不公平的,甚至对一生都希望公平的人也是如此。
“你总得给我弥补的机会呵,说说看,怎么样你才安心呢?怎么样你才能让我也安心呢?”
阿·格旺摸摸面颊。那里还留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抚摸。
他是无奈的。人上了岁数,才发觉用青春、用精力、用殚精竭虑争得的地位和名誉都是那么不牢靠,甚至显得有些可笑。
白尾牦牛转动着身体,用另一侧的眼睛望着他。它是安静的,若不是阿·格旺来搅扰,它仍然会安安静静地享用干净的草料和清洁的水。它别无所求。
愿上天原谅你的一切过失。
“我耽搁得太久了,我得回到前院去。”阿·格旺说着站起身。他的衣服得用掉两人能穿的衣料。他拖着笨重的双脚,靴子上的皱褶说明主人的体重已经不堪重负。“我请了切吉喇嘛为你念经超度,我想你是喜欢的。”
白尾牦牛静静地望着他。它对他的话始终显得无动于衷。
“怎么?你不喜欢?”阿·格旺疑惑着,掸掸粘在袍子上的草料,奇怪着牦牛的态度。“你每天都点灯燃香,长拜短叩,一生虔诚信佛,难道我请切吉喇嘛不合你的心愿吗?”
在您的府上为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诵经,这不太合适吧……
阿·格旺一贯的大家风度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解脱大事,岂容他人多嘴?!”
阿府前院的小佛堂里已坐满了身穿红色袈裟的喇嘛们。他们分别坐在四条长长的卡垫上,前面的小矮桌上摆着长条经书,击鼓和敲锣的喇嘛坐在一侧,上首是切吉喇嘛,他正在领诵。
深沉的、圆润的、发自切吉喇嘛心灵深处的声音传来。据说他练就狮子吼功法,附近寺院每当有重大佛事活动的时候,都会特别请他领诵经文,他的声音能传向山下,方圆几里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不是从高空传来,而是从脚下的土地上传来,不是从耳朵能听到,而是从心灵里感受到的。
沐浴在切吉喇嘛的声音中,每个人的身心都有一种洁净之感。
切吉喇嘛带领众僧为名叫尼罗的凡俗女人祈祷。
阿·格旺供了一千只酥油灯。释迦牟尼佛像前,一千只灯盏搭成山形的灯架,闪烁着幽幽的青焰。
整个仪式花费了整整一天的功夫。仪式刚刚结束,阿·格旺便请大家到餐厅用饭。切吉喇嘛坐在阿·格旺身旁,久久不碰碗碟,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切吉喇嘛有什么不对味口的东西吗?”阿·格旺立刻发现他的主宾的反常情绪。
切吉喇嘛道:“我正要向您请教,咱们营地的名字叫什么?”
“月亮营地啊!”阿·格旺笑起来。
“不对,您错了。”切吉喇嘛忧心忡忡地说。“咱们把名字丢啦,这是最严重的问题,我们错就错在这儿。”
阿·格旺深表不解。
“我已翻阅《千年莲花宝典明鉴》,我们的祖辈早已预示有这么一天,我们会丢失部落的名字,甚至会丢失家园。这一天就要来了,部落名字一丢掉,部落不也就丢掉了吗?快想办法保住名字吧,一个人丢了名字不要紧,可是整整一个部落不能丢名字啊!”
切吉喇嘛紫红色的脸膛由于激动而变得有些蜡黄。他结结巴巴说完,等着阿·格旺赞同他的观点。可是阿·格旺埋下头去,使劲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往切吉喇嘛的盘子里送。
切吉喇嘛怒道:“您作为营地德高望重的人,理应有责任承担重任,尽快想办法杜绝这个残酷事实的到来,可您却还在高墙大院里大吃大喝,高枕无忧,看来名字是丢定了。”
切吉喇嘛拂袖而去。留下阿·格旺气喘吁吁地望着他的背影。
乔背着一只布袋子,站在阿家大院门的台阶上,他对站在台阶下的甲桑说:“你真的不进去了吗?”
甲桑看着他。这个小男孩,在他们一起相处的几天里,他对自己已经有了一种非常亲密的感情,或许自己也同样吧。甲桑是个不喜欢轻易表达感情的人,但这会儿,他却对乔笑笑,摇摇头。
乔把布袋子从左肩换到右肩。这时候天已经暗下来,甲桑不便再耽搁了。他对乔说:“好,就这样,我们分手吧!”
乔说:“好的,希望再见到你。”
甲桑正要回身走掉,忽然听到乔又说:“甲桑,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我曾问过你的。”
甲桑说:“这我不知道。”
“你像我的父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也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不过我想他应该和你一样。”
他说完,背过身去,他知道甲桑仍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便头也不回地进了气派非凡的阿家大院门。
大家对待乔的到来各有各的态度。阿·格旺先是惊讶,后来便嗬嗬嗬地笑道:“觉卧佛呵,我会还愿的。”他望着他最喜欢的小外孙,并不去拥抱他。这是一种奇怪的感情,他对乔的爱甚至胜过自己的儿女,也许是他年纪已长,渐渐把注意力放到家庭里的缘故吧。他清晰地记得乔的一颦一笑,但却忘记了儿女们小时的模样了。
阿·吉却早已飞身上来,抱住了乔的小脸蛋,乔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她哭着说:
“啊,乔,我真不敢相信……”
哭着的阿·吉发现儿子并不如自己那么激动,她感觉不到他的双臂的拥抱,这才看清儿子的两只手都在紧紧地抱着肩上的一只白色的布袋子。
“这是什么?”
“这是章代·吉。”
阿·吉大惊失色,她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恐怖的气氛立刻笼罩着阿家大院。娜波摆着杨柳般的腰肢,连连朝屋外啐唾沫以示祛除不祥。阿·文布巴一甩头,又去快乐酒馆了。只有阿·玛姜仍然带着她特有的善良的笑脸对待小外甥乔的到来。
一直嗬嗬嗬地笑着的阿·格旺终于说:“我就知道,咳,我就知道要出岔子啦!”后来的几天,阿·吉总是在想方设法使乔相信他那样背着妹妹走来走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说:“你妹妹累着啦,你放下她,让她休息罢!”
乔遇到这种问题时,总是不发一语。他现在背着妹妹到处走已经习惯了,仿佛他天生就是背着东西走路的。那布袋子已经由原来的白色变成灰黑色了,但他一贯不主张换掉或拿下来,他母亲哄他拿下来洗一洗更是难上加难。
自从乔回到家中后,有了一个新的习惯,那就是每天傍晚他都要到外面散散步才肯回来睡觉。每当他走出家门时,那布袋子里发出的嚓嚓声使阿·吉彻夜难眠,她头痛得厉害,怎么吃药也不管用,终于,她明白,她必须和儿子谈谈了。
“乔洛。”她用昵称这样叫着儿子,她的心肝宝贝,她现在有点摸不透他了。她说:
“乔洛,我们找个地方好吗?找个最安静的地方,让你妹妹好好睡一觉,那样对她好,她会早日解脱转世的。”
乔慢吞吞地抚摸着布袋子,那袋子里正在嚓嚓作响,那是他短短人生中唯一的音乐。他说:“不管我们把她埋在哪儿,埋得多深,我总又要掘出来的,这你知道。”
母亲艰难地说:“不会,再也不会了,你得放下她。”
“不能,妈妈,她是我妹妹,我这样背着她,心里很安生,我很早就习惯这样背她的,要不是那天在井边玩儿,或许她现在还可以叫我哥哥的……”
“别说了,你就背着罢!”
阿·吉面目惨白。她望着儿子,乔洛看上去令她感到那么陌生。她不知道过去的阴影还要持续多久,更不知道自己的忍耐还得持续多久。岁月无情,儿子的固执更使她无能为力,她不愿意想到更多的往事,更不愿提起发生在章代家族那座高大院墙里井台边的令人心痛不已的事情,那是她心中再也医治不好的创痛。
那是些遥远的往事。使她伤心欲绝的意外。她一度与生命中最珍贵的情感远离,这让她无法忍受,她死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记忆中去了,尽管那记忆仍在她的心灵深处发出蓝色的光芒,迫使她常常闭上眼睛,独自承受来自遥远往事中星星点点的痛苦片断。我曾拥有她!我曾真切地拥有过她!
……现在能有什么比回到月亮营地更好的事呢?她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的每一根草她都记忆犹新,每一棵树她都叫得出她给起的名字,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她欢乐童年的足迹,她怎么能丢下这一切离开呢?怎么能永远不再回来呢?
每当夜晚降临,乔都会背着布袋子,慢吞吞地踱出门去。他总是游荡到半夜才回到阿家大院。有时,伴着他游荡的是姨娘阿·玛姜。玛姜陪着外甥,从营地的一头,踱到另一头。乔渐渐喜欢同姨娘在一起了,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多半是关于甲桑的,乔常常谈起他,谈起他们在一起时发生的种种故事,而姨娘阿·玛姜总是小心翼翼地鼓励乔谈起甲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阿·格旺特别注意着那头牛了。正是这头牛,使老头差点失去孙子,使阿·吉差点失去儿子。但是,阿·格旺还是吩咐仆人要好好照顾那头牛,给它吃最好的料,饮干净的水。他不再允许仆人挤它身上的奶,不许别人鞭打它。最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能离开它了,他每天都得看着它吃喝,那样他似乎才舒服。他简直快把它供成神牛了。
阿·格旺经常往牛棚里跑,引起女儿阿·吉的注意。她看到父亲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忍不住劝道:“阿爸,虽然乔洛这次平安回到家里,但是您看他现在到处乱走,保不定又要出什么岔子啊,您就把那头牛放了吧!……”
新夫人娜波却不以为然,她说:“我看乔挺好的,小孩子家,总该有自己玩的习惯。至于老爷,他的习惯就是喜欢往牛棚里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娜波一转身,走出了伤心着的阿·吉的视线。她有自己的心事。娜波转出阿家院内的花廊,许多花朵轻轻拂过她的鬓发,使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温馨的芬芳。她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幻想,这所大门是无法禁锢她的幻想的。在幻想中,她自由而浪漫,她属于自己。现在,她要去找乔,她要单独和他呆一会儿,她想知道有关那几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