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骨骸
甲桑站在朝阳下,清晨的凉风袭上他的面颊,他望着自己的脚下,脚下是他刚刚发现的婴孩的骨骸。
这是一个好天气。晴空万里,远方的雪山在朝暾中飘逸着清新亮丽的晶莹。徐徐的凉风袭来,在这片瓦砾残砖中,甲桑脊背上的热汗已经凉却,他背对朝阳,脸上带着昨夜失眠的困倦和忧悒。
我的手已经接触过了。
他想。他的双手在屁股上擦了擦。刚才用过的锹子已经腐锈了。他用它很费劲,可还是挖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就想要这个。这是什么?他想要这个吗——一个婴孩的快要烂掉的骨头!
他看看锹子,又擦擦手。这把锹子本来就在这座破败的院子里,他用它打开了昨夜一直搅扰着他的秘密。或许,那个人当时正是用这把锹子埋藏了这个秘密的吧?那个人是谁?那个人有着怎样的双手和心肠?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重新低下头,仔细瞅瞅那堆骨骸。骨骸呈月白色,很干净,是那种尚不会说话的小孩子的骨头。大约骨髓已经干枯了,看上去很单薄。甲桑想,它看上去很单薄,是男孩,还是女孩?
甲桑在心里已经想着它是女孩儿了。女孩儿的骨头就在眼前,但还是难以想象她活着时候的容颜。骨头是死的,没法设想血肉丰满的样子。
他只看到了几块这样的遗骸。他不想再挖下去了,他知道那女孩儿的头颅就在下面,但他不想再抓起锹子,把那具头颅挖出来了。
他的双手已不知在那条粗糙的裤子上擦过多少回了,有些火辣辣的。他喜欢自己的手干干净净的,他有这样的习惯。从前他总有别的法子让两只手保持干净,可是近来他这样擦手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这种时候不会长久的,他想,用不了多久,自己总会回到从前的习惯中去。
甲桑这样想着,又看看那女孩儿的骨骸。或许这只是个开始吧?
正在胡思乱想的甲桑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掉头一看,是乔。不知什么时候乔已经站在甲桑的身后了,甲桑看到的乔满面尘土,眼睛里流露着惊慌,那块褐色的大氅还斜挂在他的肩头。
甲桑说:“怎么,醒了么?”
乔看着甲桑的前面,他说:“你在干什么?你挖什么?”
“乔,”甲桑说:“我只是睡不着……”
男孩根本没有听甲桑在说什么,他已经走到甲桑挖的土坑前,脚下踩着堆起来的瓦砾,站不稳的样子。他看见了骨骸。
甲桑又说:“有把锹子在这,都快锈烂啦!”
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几根白灿灿的骨骸。
甲桑不再说什么,他重新抓起锹子,走上前,准备掩埋掉在阳光下看起来有些残忍的东西。自己本不该把它们挖出来的。这简直有些莫明其妙。
乔突然俯身上去,他的头几乎快要挨到土坑了,那块大氅已经拖在地上,他的后背正好挡住甲桑的视线,甲桑看不见他的面孔。
乔说:“你看,甲桑,你都干了些什么!”
甲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马上知道这与乔有关系,莫非这骨骸真的是乔梦游的原因吗?在这之前,他并没有发现乔是个患有梦游症的孩子。
甲桑拿着锹子,说:“好啦,乔,走开,让我埋了。”
乔伏在坑边,他在甲桑全然没有反应的情况下,迅速地伸手抓起了其中的一根白骨。那是一根胫骨,已经完全与其他部分脱离了。
乔牢牢地握着那根胫骨,回转身来,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甲桑立刻明白遇上麻烦事了,他看着突然沉静下来的乔,说道:“你昨晚梦游来着,我看到你朝这边走……”
乔说:“你撒谎!我不可能朝这边走的!”
甲桑不知该说什么。他拍拍乔单薄的肩膀,然后把大氅披到他身上。说:“乔,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
乔一扭,挣脱了甲桑披给他的褐色大氅,声嘶力竭地说:“真的吗,甲桑?我真的到这里了吗?”他的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哀怨,面颊上也似有似无地刻着记忆留下来的伤痕。
啊,我又到这里啦!我又不放心啦!不管我到哪里,章代·吉,我的妹妹,我都不能抛下你啦!
甲桑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乔,再望望深深地沉在地下的那具骨骸,说:“你不想谈谈就算了,不过,你什么时候想谈都是可以的,我永远是你的朋友。”
他说完,便转过身去。他想离开这儿了,他不愿意再这样被这些莫明其妙的事情纠缠不清。正在他离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乔的声音,乔说:“请你等等……”
乔紧紧握着那根看上去有些令人不安的白色胫骨。他身上那件干净的皮衣经过这几天的长途跋涉已经显得有些肮脏了。但他仍然是个清洁的男孩,他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种只有年轻的心灵才拥有的光芒。乔是个沉默的男孩。如果妹妹章代·吉还在的话,他一定生活得比现在更快乐。
“甲桑,你是我的朋友吗?”乔迷茫地问道。
“当然!”甲桑诚心实意地说。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也明白站在对面的少年听得懂。
“甲桑,你是明白的,如果一个人爱自己的妹妹的话,他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别的地方的,我跟你说过她吗?”
“没有。乔,你没有跟我说起过她。”
“大概是吧,可我觉得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一千遍啦,她是个漂亮小女孩儿,名叫章代·吉,跟我母亲同名,但姓是我父亲的姓。能姓章代,这多好啊。她是姓章代的,她自己很乐意。谁也不能不让她姓这个姓,她常常也这样叫这个名字,章代·吉,章代·吉,多好听的名字。可是她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出声啦。我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已经很长时间啦……”
乔梦呓般地说。他慢慢地蹲下去,紧紧搂抱着那支胫骨。他把胫骨安全地放在怀中,仿佛生怕什么人会把它夺去。他那么蹲着,样子楚楚可怜,他弱小的身体在朝阳下显得更加苍白。是的,他在梦呓,那个噩梦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了,直到今天,他还不能从噩梦里走脱。曾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走脱了。可是现在,他又回到这阔别很久的家乡,回到产生噩梦的地方。他回来了,噩梦紧接着也来到他身边,它是不想让他忘怀的。噩梦这东西,是不想让人忘怀的。
乔梦呓般地说,他说起从前,说起小时候,他同妹妹章代·吉常在一起玩耍,直到有一天,他背着她,把她放在自己家院子的井台边,他对她说:“妹妹,你等着我。”他说着,返身到屋里取一些油炸果子。那是他为了讨她欢心去取的。章代·吉最爱吃的不就是油炸果子吗?但是当他回到井台边时,却看不到妹妹了。那时,部落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窃窃私语,议论是他使妹妹掉下了深井……
这是怎么了?他常常把妹妹放在井台边的呀,章代·吉总是好好地待在那里等他回来的呀,可是今天这是怎么了?
母亲哭泣着。父亲不知去向。在他看来,本是一个完美和谐的家庭,此时只剩下痛苦的外壳。乔并不知道是战事来临之前的紧张抓住了每个家庭成员的心。有人把章代·吉埋在了山上。乔常常到山上看她,和她聊天。可是没过多久,乔就有些不放心了,他总疑心有人会使妹妹感到不安全。他为她担心,可是他没有办法,因为她在山上,离自己太远了。后来他就有了一个好主意,他把她从地底下取出来,然后把她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好了,这下放心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章代·吉了,没有人能在乔的眼皮底下伤害她,他每天都同她待在一起。时间过得真快,如同从前一样了。他笑着,排斥邻家玩伴的友谊,排斥与章代·吉无关的任何游戏。他只属于章代·吉,章代·吉也只属于他。
可是后来,母亲终于发现了儿子的秘密。她的任何苦劝和声言俱厉都无济于事。乔始终无动于衷。每当母亲转身离开,就总有章代·吉会在黑暗的地方安慰他,她说:哥哥,别伤心啦……
后来,在乔不明白原因的情况下,被母亲带回月亮营地,离开生活了近十年的章代家族。乔哭别了妹妹,漂亮的章代·吉,别了,妹妹,我还要回来,等我找到新的地方,我马上回来接你……
好了,现在,我回来接你啦,真抱歉,我差点忘记你,要不是甲桑带我回到章代,我就要忘掉你啦,章代·吉,漂亮的妹妹,跟我走吧……
甲桑看着他,这个自称章代·乔的男孩。这个姓氏为什么对他那么重要呢?他是不喜欢别人称他阿·乔的,他明白自己姓章代,并且出于某种原因而感到非常自豪。
甲桑问道:“你喜欢章代这个姓是吗,乔?”
“是嘛。”乔说,“我流着章代的血嘛!”
惊异的甲桑停顿了半晌,不明白对面的小脑袋里究竟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那把锹子仍然躺在脚下。甲桑想到那把锹子可能正是乔用过的。乔用这把锹子的时候是想着妹妹的。他存在于章代·吉的世界里。那是个美好的世界,拥有心爱的人,便拥有一切。
甲桑艰难地说:“乔,其实你是个幸福的男孩,你不觉得吗?”
乔抬起眼睛。那双转动着泪水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晕红,但那并不妨碍他的俊美。他是个俊美的男孩。如果甲桑认为他幸福的话,他会认真回想一下的。
“现在是的,我是幸福的!”回想了一下的乔说。
甲桑咽回他想要说的话。他突然想知道有关乔的一切了,他开始关心他,开始对他的生活感到好奇,对那有着头乌黑卷发的男孩有了新鲜的感觉。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理智蓦地起作用了,它告诉他不必拥有关于这场赌博之外的情感,这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于是甲桑咽回了想要说的话。几天的流浪使他有些疲惫和憔悴,他累了。他甚至忘记了把乔带出月亮营地的目的。他是为什么来的?伤心的乔与他有什么关系?章代这个姓氏,对自己有什么意义?
他什么也没有,他是什么也不会得到的。甲桑低垂着脑袋,忽然烦恼起来,原来不是这样的,他带乔出来,并不是为了喜欢上他,这个男孩只不过是张赌牌,是这场赌局中的一个砝码,他带着他,信马由缰,为的是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
可是现在却全变了,他竟然会听凭乔来到这个叫做章代的地方,竟然意会了乔的梦呓,帮他做了一件莫明其妙的傻事,让那脏兮兮的铁锹污染了自己的双手。最糟糕的是他甚至满怀着慈父般的心情喜欢上了面前这个眼含泪水的男孩。
甲桑叹息着,从腰间摸索出一支纸烟,点上。可是他瞬息间似乎忘了吸它,纸烟很快就灭了。
章代这个地方是个什么鬼地方呵……
甲桑说:“乔,我看我们回去怎么样?”
乔重新抬起脸庞,那是一张充满了信任的脸庞。他点点头,说:“真对不起,甲桑,要不是我想到这里来,你,沙利,还有罗米,都是不会来的。”
“当然可能是这样。”甲桑含含混混地说。
乔仰望着他,说:“谢谢你!”
“啊!”甲桑转过身去,他无法面对感谢他的乔了。
乔看看不远处的罗米,卸了马具的罗米正在安安静静地吃草,而沙利总是绕着它跑来跑去。
朝阳正在升起。可是村庄里并没有飘起炊烟。远方的黛色青山已慢慢变成绿色。暖洋洋的空气迎面袭来。这个部落已经死去,因为既看不到人走来走去,也看不到牛群和羊群。
乔固执地重复道:“我得谢谢你,甲桑!”
“嗨,可能是你和罗米已经成了好朋友的缘故罢,不然它怎么会带着我们大家到章代呢?所以你不用谢我,应该谢罗米。”甲桑故作轻松地说。
他想,这倒是真的,并不是自己指引罗米到这儿来的。他真的是信马由缰,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出走的目的地,而是出走的时间。他在这段时间带乔走得越久越好,目的地并不重要。可是,他怎么偏偏来到章代了呢?大约是罗米鬼迷心窍了罢!
乔仰望着他,郑重地点点头。他是信任甲桑的。从一开始起,甲桑就使自己想起一个人,一个曾在他的生活中很重要的人……
乔忽然说:“你知道你像谁吗?”
“谁呢?”甲桑不明就里,但他已经不再想了解什么秘密了。
乔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他仍然蹲在那座在天亮前掘开的坑边,褐色大氅已掉在他的脚下,他的双腿已经麻木了,可他还是不愿意离开。
暖暖的阳光照在甲桑的脸上。暖暖的。他的心里就暖和起来,一种柔软的情感拂过他的心灵。他以那么柔软的目光瞧着乔。这个已经离家很久了的男孩,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乔,你看咱们回家怎么样?”满怀柔情的甲桑便说。
乔说:“我想我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章代·吉的,现在我已经看到她啦,当然要回去,我还要带她回去呢!”
这时,甲桑似乎已是一位纵容儿子随心所欲的父亲了,他面孔慈祥,心里填充着柔软的情感。所以尽管他听到乔的回答后非常吃惊,但仍然不由地说:“好的乔,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甲桑扶起乔。乔感激的目光恐怕是甲桑永远都难以忘怀的。甲桑重新把大氅披到乔的肩头,说:“你收拾一下,我去给罗米戴上肚带,然后我们就上路。”
“好的,上路,这句话真好。”
乔一边说,一边看看那片坑地,接着说:“好的,章代·吉,我们这就上路。”
随即,这个男孩便央求甲桑帮他缝一只特别的布袋子。他现在已经知道甲桑对他有求必应。他说他不放心章代·吉一个人留在这片荒芜的院子里,他要带她离开这儿。
甲桑递给他一只布袋子,白色的,那是他打猎时装干粮用的。他看到乔仔细地把那根白色的胫骨装进袋子,那是章代·吉的胫骨,那漂亮的女孩儿的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