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外乡人
茜达尚在酒柜里侧,她看到众人退去的空当中,麦尔贡仰面躺在地上,脸庞朝向左侧,脸下漫漫渗开一汪鲜红鲜红的液体……
茜达尖声叫起来……
酒馆内狂乱的斗殴便在这声尖叫中停止了。阿·吉姐妹俩早已护在阿·文布巴的身旁。她俩同时注意到事态的严重性,而且同时认定这事态是文布巴一手造成。
阿·文布巴似乎还未从醉意中彻底清醒。他挥舞双手,仍然沉浸在刚才那阵混战的快感之中。他大张嘴巴,种种莫名其妙的怪声乱叫便从他那大张着的嘴巴里倾泻而出,充斥于酒馆的各个角落,使人毛骨悚然。
那些混战的男人们听到茜达的尖声一叫,立刻从勇士的好梦中恍然惊醒。他们很快看清局势,纷纷丢下武器。落地的有腰刀、酒瓶、木凳腿和甩石索。
现在,这座刚刚混战过的酒馆里,所有真正参加战斗了的男人都放弃了武器,只有一人除外。
这是一位男子。这男子高个儿,身穿紫羔皮衣,腰间紧紧束着一条暗色的带子,头上是一顶压得很低的灰色宽檐帽,脚上是一双短腰鹿皮靴,他的身上佩着一把不带任何装饰的七寸腰刀,此时此刻,这把腰刀在快乐酒馆里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茜达也看到了那位男子,同时看到他身上的佩刀。她看看他,再看看酒馆的木栅栏。
男子正斜倚着一张酒桌,手里举着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浓浓的青稞酒,泛着乳色的光泽,这是快乐酒馆里特有的、任何别的酿酒人都无法模仿去的光泽。那男子就在这样一种光泽里,正逸然自得地品尝着佳酿。
茜达的惊讶和愤怒达到极致,她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曾给这个陌生人倒过什么喝的。她说:“你!怎么进来的?”
她的意思是说,她作为主人,没有听到木栅栏的响声,这位陌生人就居然站在她的地盘上喝酒,简直就是非法侵入。
被简单地称作“你”的男子抬起眼睛。那双眼睛很耐看,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大约三十岁左右,但看上去要显得老成一些,只有眼睛里的明澈清光才能暴露他的真实年龄。
酒馆里已静下来。刚才还在彼此乱打的男人们松开紧握的拳头。从所有人的表情看去,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无疑,他是一个外乡人。
他说:“我只是路过。”
茜达茫然四顾。她早上精心梳过的头发已乱得不成样子。她说:“这个外乡人,你叫什么?什么路过?”
“就叫我外乡人好啦。”那男子一边呷口酒一边说,“姑娘,我走南闯北,还从没有喝过像你酿的这么好的酒呢!”
突然茜达被点燃了,她蓦地扑上前去,喊道:“一定是你害了麦尔贡,我的未婚夫,一定是你割了他的耳朵……”
她扑将上去,与外乡人扭打起来,外乡人不慌不忙地接住,他似乎早就明白终会有这么一刻,他等着的,也似乎正是这一刻。他们扭在一起,彼此抱着胳膊,挣扎、愤怒、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是不知怎的,他们扭打着,看上去却像是紧紧拥抱着,面孔紧紧贴着面孔,双臂紧紧搂着双臂。茜达看上去有气无力,又义愤痛绝,但她开始的那种大吵大闹,和后来那嘟嘟囔囔的抱怨,不知何时统统化作乌有。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最后,茜达气喘吁吁地倒在外乡人的怀里,结束了他们的滑稽的扭打。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当最后一幕毫无遮拦地进入大家的眼帘时,终于有人嘘起来。接着,欢快的、幸灾乐祸的、恶意的口哨声此起彼伏,只有昏迷的麦尔贡和醺醺然的阿·文布巴除外。
已经没有人记得这是怎么开始的了,他们只知道接着往下进行,只知道在这场战斗的挑起者麦尔贡和阿·文布巴还没有苏醒之前,仍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要接着来。
护着弟弟的阿·吉面色苍白,众人隔开了她与外乡人及茜达的扭打场面,但她看得比谁都清楚。她暗暗叫了一声天!
在大家的嘘声中,茜达与外乡人似乎都早已置身事外,他们紧紧拥抱着,紧紧盯着彼此的近在咫尺的眼睛,这是怎么开始的?这将怎么样结束?
茜达不知不觉间抬起下巴,高个子的外乡人,紧搂着月亮营地里最美的姑娘的外乡人,毫不迟疑地把嘴唇低下,当众吻了茜达。
众人大哗。帽子与围巾顿时飞扬起来。铺天盖地的还有飞溅的酒水。酒馆里充满了纸烟造成的雾霭。呼啸声中,那种酒精所不能达到的激越和冲动已使人们如痴如醉。他们尽情狂呼,尽情把酒水高高抛起,把热情的双臂拥向周围的面孔。那些他们刚刚打过的面孔,现在看上去却那么亲切,那么牵动男人的心肠。这是一群心有灵犀的男人,他们在感情的表达方面的确有着不同凡响的共同之处。
阿·吉终于不能坐视了,她上前拉住外乡人的胳膊,说道:“你不能这样……”
正在用劲儿吻着茜达的外乡人被迫停下来,他那双看上去有些不满的眼睛漠然盯着阿·吉,他说:“这位夫人是谁?”
外乡人说话的口气里含着嘲讽,那种只有阿·吉才能听得懂的嘲讽。但是阿·吉似乎已经顾不得这种侮辱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能这样……”
“想不到这位夫人只会说这句话!”外乡人说。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胳膊弯里躺着茜达。茜达好像已经昏了过去,她一点也没有听见别人在说什么笑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在沉下去、沉下去。
外乡人看看胳膊弯里的女子,他已经从疯狂的热吻中清醒,他冷冷地说:“看来我得把她送回家,这费不了多大劲!”
阿·吉的嘴唇哆嗦着,她说:“快走吧,离开这儿,这里不是你的地方。”
“这得我说了才算!”外乡人又笑了。他的冷漠使他平添一种英武之气,即使笑着,也让人有点生疏之感。要不是他的帽子压得太低的话,人们可能早就看出他的压在热情的面孔之下的冷漠了。
“好啦!”外乡人朝大伙儿看一眼,又说:“请你们照顾那两个人吧,我带这位姑娘先走一步。”
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将把茜达带到哪里。茜达是属于快乐酒馆的,难道他不明白吗?但是现在没有人提到这一点,大家只知道这场午夜发生的好戏已经收场了。任何好戏都会收场的。在月亮营地,只有茜达永远是戏中的女主角。
高个子的外乡人扶着茜达,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木栅栏,那声大家十分熟悉的木栅栏发出的尖利叫声使外面的夜空不再静谧。紧接着,男人们听到了一阵轻快的口哨乐曲,那无疑是外乡人的声音。
阿·吉依然愣在那里,直到阿·玛姜喊着她的名字,她似乎才清醒过来。阿·吉的表现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外乡人的身上。在他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阿·吉和阿·玛姜姐妹俩把迷迷糊糊的兄弟阿·文布巴扶出了快乐酒馆。
酒馆里已经静下来。酒桶不知什么时候空的,人们拿着空酒杯找不到该添上什么。有人终于重新提起被冷落多时的麦尔贡,他仍然躺在酒柜旁,已经苏醒了。
“喂,瞧啊,没有耳朵是什么样子!”
麦尔贡坐在地上,摸摸鲜血淋漓的左边面颊,他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当他从痛楚的、失过血的噩梦中醒来后,发现身边没有一个善意待他的朋友,周围有的尽是捉摸不定的、心怀恶意的、纵酒斗殴的饭桶们。
他伤心起来。脸颊上的血已经变成黑色了。父母曾赐给他完美无瑕的身体,可是现在,他身体上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失去了。将来,他怎么面对逝去的父母亲呢?他痛楚地喊道:“求求你们啦,帮我找找我的耳朵!”
男人们笑起来,他们开始打着呵欠,用巴掌拍拍自己的头发,或是揉揉眼睛,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麦尔贡。
伤心着的天葬师麦尔贡被自己的血吓住了。他见过的血可真是太多啦,老人的,孩子的,男人的,女人的,瘦人的,胖人的,可他没见过比自己身上的血更红、更惨忍、更无法忍受的了,他简直要疯了。啊,天啊,茜达会怎么想呢?他摸摸索索地站起来,仿佛失去的不是耳朵,而是除了耳朵之外的一切。
“我永远也找不到它啦!”麦尔贡四面张望,伤心已极。
有人打趣道:“天啊,谁让我们的天葬师成了这副模样?”
“哎,说说看,真的,到底是谁?”有人则认真地问。
这个问题还真把人问住了。没有人注意到当时是谁的刀子剐走了麦尔贡的左耳,那时人们都处在疯狂的战斗欲中,每个人都在忙着打自己的对手,他们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对付刚刚还在相拥而饮的左邻右朋的攻击上,他们正得心应手地尽情发挥着自己的拳头、腰刀和别的武器。谁也没有及时发现麦尔贡已经躺倒在酒柜的一旁,直到茜达的那声尖叫把大家从狂热的战斗中惊醒为止。
“是谁?”麦尔贡也茫然地问道。
大伙儿面面相觑,没有人能证明天葬师的耳朵是被某某剐下的。麦尔贡此时还天真地以为哪位朋友在同他开玩笑把他的耳朵给藏了起来,他央求道:“快拿出来罢!”
酒友们这才低下头去,认真地在地上找寻着那只耳朵。有人找到了,它在酒柜的下面,被一个大男人的靴子一脚踢了出来。
麦尔贡疼痛地喊了一声。他拿起自己的耳朵,那是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东西,白白的,没有血污,刀口准确平整、光滑无比,是很锋利的刀子干的。耳垂上有个细长的小眼儿,是很小时母亲为让他戴耳环扎的。他想起来了,他是戴着耳环来到这座快乐酒馆的。可是现在耳环并不在耳垂上。那是只镶着绿松石的银耳环,是茜达送给他的。茜达曾说,女佩金男佩银……
麦尔贡捧着丢掉了耳环的耳朵,绝望地朝四面看了一眼,他喃喃地说:“真对不起,茜达,耳环丢啦……”
他的酒友们哄的一声哄笑起来。
“茜达?茜达已经不是你的茜达啦!”
麦尔贡也立刻发现了这个严峻的事实,茜达并不在酒馆里,不在的,还有阿·文布巴。
“狗东西文布巴,他就知道乘人之危……”麦尔贡恼怒道。
“不是文布巴,你又弄错啦,你怎么总是弄错呀?”一张快嘴笑着说,他并不是想激怒麦尔贡,只不过他习惯于捉弄从幸福的巅峰上掉下来受苦的人。
麦尔贡又不明白了,他在不知不觉间跟上了别人的思维。
“还会有谁?!”
他的自信早已被人打得七零八落,连同左耳一样不再属于自己,他不能再承受什么坏消息了,他已经快疯狂了。
“快说!什么意思?!”麦尔贡吼道。
“嗨,你急什么?不就是个陌生人么?我们都不认识他。”
麦尔贡暗想,这下可真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