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左耳朵
夜已很深,月亮营地里的快乐酒馆却充满了热火朝天的气氛,男人们围着麦尔贡和文布巴,女人们已经无力阻止这场酝酿了大半夜的即将发生的决斗了。
混乱中,不知谁把自己的腰刀递给麦尔贡,麦尔贡握着别人的刀子,几个时辰前的那种陡然而起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通常,总是挑起决斗的人在心理上占有优势,被动地接受决斗的人如果没有良好的心理素质,难免会落入对手布置好的重重圈套中,先被那种挑衅的气焰所吓倒。
几个时辰前麦尔贡是挑战者,那时他是酒店里饮酒最少的一个,他头脑清醒,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身体的协调也达到最佳状态,可是他准备好的一切却在茜达的一句质问下土崩瓦解,茜达所问的正是他试图通过武力来证明的答案。既然茜达已当众表明立场,那么麦尔贡的决心和勇气便在宽宏大量的和解中松弛下来,他为自己还没有决斗就已经取得胜利的结果而开始狂喝滥饮,一直到他醉眼蒙胧、拿不住杯子时候,文布巴忽然令人惊讶地向他提出了决斗的挑战!
文布巴说:“以阿这个姓氏的名誉!”
他这样说,自己先哗哗大笑。对他而言,阿家既不使他感到光荣,也不使他感到耻辱,只不过他因为是阿家公子而有钱可以理直气壮地进入酒馆寻欢作乐而已。他可以用钱买来美酒和女人,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这两样,除此之外他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他在美酒和女人身上所花费的钱财足以买下十个快乐酒馆,他这种挥霍的态度常使老阿·格旺大骂他为败家子。现在,这位败家子正准备用生命来换取月亮营地里最漂亮姑娘的钟情了。
文布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里的腰刀仿佛是个摆设,他不当回事地晃来晃去,直晃得麦尔贡眼前一片白光。刀子的寒气便在文布巴的笑声中袭击了麦尔贡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麦尔贡在极力推脱文布巴的挑战,就在他摆动双手的同时,轻易地后退了几步。在酒馆中央的两根立柱之间,文布巴早已占领了地理的优势。
由于麦尔贡的后退,围观的人开始发出嘲笑的嘘声。茜达被堵在酒柜里不能出来,她大声叫着麦尔贡的名字。她第一次见到他拿着腰刀跟人决斗,她心里明白,他没有决斗的经验,也没有决斗的凶狠。麦尔贡一开始时的挑衅使她大吃一惊,在她看来,他根本不是文布巴的对手。
文布巴天生就长着一副打架的身体,种种艰难的、对他极为不利的形势,都会被他成功地摆脱,他最终成为月亮营地里第一流的高手,其原因决非偶然。所以麦尔贡最初的挑衅不战而胜的结果是一个少见的机会,茜达认为麦尔贡应该尽早急流勇退,赶快离开快乐酒馆。谁知麦尔贡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要来大杯喝酒,高声大唱下流小调,根本不领会茜达急速转动的眼神。麦尔贡尽情享受着美好的夜晚,茜达终于绝望地看到文布巴的挑衅,她知道麦尔贡已无可救药。
阿·吉俩姐妹在阿·格旺的深宅大院里长大,对荒野街巷中男人之间的挑衅流血从未见识过,此时她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文布巴在酒馆里出尽风头,她俩喊破了嗓子也无用,只能暗中恳求上天保佑文布巴。
阿·文布巴仍在纵情大笑,他的醉酒后的各种无耻行径令大家深恶痛绝,但是他此时的大笑却激起众人的兴奋,他那种把决斗当儿戏的模样是他们的开心钥匙,他们同他喝酒的唯一乐趣便是激怒他,然后看他怎样站在众人的中央,怎样抽出腰刀,怎样巧妙地、不费力气地取得胜利。
麦尔贡茫然地看着文布巴的腰刀在他眼前晃出的一片白光,心中没有一点谱儿。他毫无准备地拿起刀子,两只软绵绵的臂膀仿佛要去拥抱情人似的,形成一个温柔的圆环,尽管他万般不情愿,到此时也没有回天之力了,他只有挺身迎战,像个男人一样,让自己的刀子沾上情敌的鲜血。
文布巴根本没有听到姐姐与妹妹在耳旁的叫喊,他微微弯下脊梁,眼睛中流露出好斗的凶光——好,现在,他又是一个站在决斗场上的英雄好汉,令月亮营地里的懦夫们闻风丧胆的铁骨勇士,他正是以这样的本色战胜了无数对手的。麦尔贡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个让他大展技艺的最佳人选,他要在麦尔贡的身上舞弄出几个令大家眼花缭乱的潇洒俊美、准确无误的姿势,他是月亮营地中的斗士之王,他将永远保持这个光荣的名誉,这是他最看重的。
麦尔贡在决斗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茜达,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与求助,那位他准备娶来做新娘的姑娘,就要在他的无能下被人夺去啦。她那绝世无双的美目正惊恐地望着麦尔贡,她太了解他了,她知道他将在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中,在文布巴冷酷矫健的身躯前,令她大失所望。
可是聪明的麦尔贡突然读懂了姑娘的眼神,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从狂喝滥饮的醉酒状态中突然清醒,刹那间变得警觉起来。但是现在他后悔已晚,况且他没有足够的智慧摆脱文布巴,更不能放下腰刀乞降,但他受不了让茜达在惊恐中等待事情的结局。虽然他还没有来得及了解这个姑娘的内心,没来得及得到姑娘的温存,但这早已注定的婚姻事实却已经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中,她将是他的新娘,月亮营地里最美的姑娘,将是他的新娘。
麦尔贡的天葬生涯已经开始了很多年了,但直到今天为止,他还是第一次拿着刀子面对一个活人。而且这个活人并非等闲之辈,而是镇子上最大的富豪阿·格旺的公子,臭名昭著的阿·文布巴。此人没有过一次失败的记录,更没有一个人能从他的刀下轻易躲掉。文布巴最大的特长,就是在对手身上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洗掉的记忆,要么是脸上,要么就是男人们常常袒露的右臂上。
麦尔贡突然就清醒了。他开始清醒地面对文布巴,因为他不想带着伤疤同茜达结婚,伤疤本身对男子并不是耻辱,但当这伤疤是情敌的刀子所为时,那就是一个男人的最大耻辱,体面的天葬师麦尔贡是不能让这样的伤疤留在自己的身上的,他宁愿奋起还击。
就在文布巴得意地晃着腰刀、粗心大意地放过了麦尔贡转瞬而来的激情时,麦尔贡那张脸在白光中变更加得煞白,他的勇气便在这一瞬间诞生。只见他趁文布巴扬头大笑时,忽而窜上去,朝对手的下巴一拳猛击,文布巴在仓皇中应接不暇,他的腰刀并没有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而是在趔趄中掉在了地上。
这一记猝不及防的拳头把文布巴的矫情打了个落花流水。热切地等待着高潮的观众立刻不失时机地大声吆喝起来。他们的吆喝无疑使文布巴恼羞成怒,他的没有一次失败的光荣记录面临着最严峻的挑战,是立刻还击?还是经过冷静的思考后再投出致命的杀手锏?被打的文布巴紧张地瞪圆了猩红的眼睛。看来,麦尔贡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样好对付。
麦尔贡看到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的腰刀已经落地,他的男人的虚荣立刻占了上风。毫无疑问,麦尔贡与阿·文布巴的较量已经变换了劣势与优势,麦尔贡从一开始的劣势刹那间就转成了优势,在这种优势中,他的虚弱的腰背挺拔起来,他大度地扔掉手中的刀子。现在,他同对手一样没有武器了。男人应该在平等的条件下对付对方,这样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荣耀。
文布巴在麦尔贡强大的攻势下已经来不及考虑什么了,他在手中空无一物的状态下不再哈哈大笑,他只能凭借腰刀的威力才能发挥自己的凶猛,可是腰刀已不在手上,他那阵笑声犹在酒馆的上空缭绕,仿佛一个虚幻的梦境,根本和他目前的窘况无关。文布巴面红耳赤,他不能容忍有人胆敢打落自己的利刃。
这回轮到麦尔贡笑了。他面带微笑,但身体却警惕地同对手迂回在空地间,他的耳朵里清楚地传来茜达的欢呼声,也清晰地听到阿·吉姐妹俩的尖叫,但更多的是男人们怂恿的、恨不能插手趁机痛打失败者的嚣张的呼啸。他们的围着决斗者的圆圈越来越小,直到那圆圈小得不能使两个对手尽情发挥拳头时,忽然不知谁的手把麦尔贡朝前推了一把,与此同时,也有人推了文布巴。
麦尔贡和文布巴莫明其妙地拥在了一起,开始将错就错地朝对方身上击出效果不明显的拳头,两人又撕又打,就像两个为了糌粑分配不公而打架的小男孩。双方都被对面离得太近的眼睛搞得稀里糊涂,文布巴自认为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窝囊过,他狰狞着脸,但却在这种可笑的局面中丝毫使不上力气。
麦尔贡的面孔在微笑中凝滞了,他感觉到文布巴粗糙的拳头击来的疼痛,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曾经在天葬台上大显身手的双臂朝前挥去,他知道他打中了,也知道这次击打并未使对方产生铭心刻骨的记忆。他俩就这样徒劳地、精疲力竭地挥动着渐渐无力的拳头。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强烈的骚动,有人故意在混乱中使用了拳击和脚踢的功夫,这一下整个战斗形式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人们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文布巴和麦尔贡的决斗上,而是立刻抓住时机,朝站在身旁看热闹的酒友发起了进攻。刹那间,快乐酒馆里酒瓶乱舞,木凳乱飞,袭击者和被袭击者都在嗥叫中得到了最大的满足,找到对手的和正在找对手的斗士使快乐酒馆一下子便成为一个永远也无法摹拟的战场,他们在这个战场中尽情地拳打脚踢,把认识与不认识的都打倒在地。
这是快乐酒馆自开业以来的第一个快乐高潮,每个客人都在其中乐此不疲地消化着酒精给予的激越、热烈、纵情和忘乎所以,他们把这次战斗的肇事者忘了个一干二净。直到这场混乱的打斗足以把每个人的拳头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才慢慢停下手来。
此时,尽兴而止的人们惊奇地发现文布巴已经伏在酒柜上睡着了,而躺在地上的麦尔贡晕了过去。只见麦尔贡的左边脸靠在一堆血泊中,那只被茜达称之为最爱的左侧耳朵,早已在混战中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