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十二 赭色群山

十二 赭色群山

甲桑带着乔,行走在赭红色的群山之间。达佤曲河在冬天是冰封的,一到春天,就渐渐变成潺潺而流的浅溪,雨季到来之前,达佤曲河就已经成为锐不可当的激流,在宽阔的河床里,日夜呼啸,奔腾不息。

甲桑穿着麋鹿皮短靴,右边靴后挂着粗糙的铁制马刺。头顶驼色呢帽,长长的头发在帽后篷松地曲卷着,肩上是一块方形的粗纺大氅。他的那匹名叫罗米的快马在正午的阳光下跑出一种别出心裁的步态,罗米浑身纯黑色,只有眼睛周围是赭黄色,四条修长的细腿上绕着一圈略带暗红的绒毛,仿佛戴着谁也无法摹仿的饰品。

快马罗米轻盈的步态中含着高贵,慢慢飘起的长尾犹如一匹闪光的黑亮绸缎,在强烈的光线下熠熠夺目,每当罗米迈出前腿,长尾就像一道闪着水花的浪头,一浪接住一浪,在风中张开,又在风中合拢。

紧跟着罗米的是狼犬沙利。沙利在镇子上的孩子们中早已有口皆碑,它被称作是最凶恶的野种,它虽不伤害孩子们,但它那阴厉的眼神和尖削的嘴巴,却使人们不寒而栗。沙利是罗米最好的伙伴,它们常常沉默地守在一起,一方奔向前时,另一方决不后退,罗米以善良的本质,沙利以凶恶的外貌,有机地统一在甲桑的麾下,只有甲桑,才是它们最引以自豪的主人。

脚下的青草散发出馥郁的芳香。天太热了,甲桑看到坐在前面的男孩的头发里冒出热腾腾的汗雾,衬衣后背的肩胛骨之间已被汗水焐湿了。只有小孩子才对气候如此敏感。甲桑心想。天热的中午,他们总是第一个脱下袖子,而到了寒冷的夜晚,他们又会朝有火的暖和地方跑。

乔说:“甲桑,你不热么?”

“不。”甲桑仍然板着脸,额上没有一滴汗。

乔对他钦佩不已。他望着端坐在大氅里的甲桑,他也想成为不轻易出汗的男子汉,但目前他还做不到。他同甲桑在一起已经呆了一天一夜,他觉得自己非常喜欢这个沉默着的男子,他就像父亲一样,有一条直挺细长的鼻子,一双冷峻的眼睛,还有一副傲慢待人的下巴。

甲桑对一切无动于衷,乔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他似乎确实在想着什么,他一直看着远远的群山,可是目光却空洞无物,仿佛并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切,这不由得使乔更加好奇起来。

乔说:“喂,我们快走出月亮谷啦!”

甲桑不置可否。随着树影的渐渐淡去,一片开阔的草原出现在眼前。甲桑突然懊丧起来,他不知道出了月亮谷后他们将去哪里。他茫然的目光随着乔的手指望去,天空一派蔚蓝,在与地平线接近的地方,有无数团淡淡的云朵在飘移。

甲桑脱口而出:“这是到哪里啦?”

早已兴奋的乔说:“过了月亮谷,就快到我的家啦,我就要见到我的庄园了,阿妈知道后不知会怎么样!”

乔的激动实在不亚于前一天甲桑答应带他出门时的样子,他张开臂膀,在甲桑的眼前乱挥一通:“过了这片草地,就该到章代家的地方啦,章代家的羊群我还认识着哪,小时候我骑过章代果日,就是我们家的头羊,羊角上挂着红绸子,带劲得很哩!”

甲桑突然感到一阵急促的胸痛,他放开从后面抱着乔的双臂,捂在自己的胸口上。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不舒服,他这么年轻,身体又好,母亲在世时,所有好吃的东西都会留给兄妹三人的,他是老大,经常打猎贴补家用,这种特殊的锻炼给了他强健的体魄和坚毅的能力,可是今天怎么啦?母亲去世对他的打击虽然非常大,但是他还没有如此感到胸痛过。

他蓦然想起昨夜在林子里睡觉时做过的梦,他明明听见自己在不停地打呼噜,可是分明是睡着了,他梦见有人在拼命用刀子捅他的胸口,他痛得不得了,但却没有力量拔出自己的腰刀来反抗,那杆月亮营地里最好的猎枪就在身后,可他无法腾出捂着胸部的手去握住它,等到醒来,他仍然感到胸部在隐隐作痛。

现在,他感觉到疼痛的,正是昨夜梦里被击中的地方。甲桑暗暗惊奇,莫非梦是在预示着什么吗?胸痛一会儿就止住了,他被乔的兴奋所感染,很快忘记了昨夜的梦和断断续续出现的胸痛。

在新的一道地平线升起时,随着乔的高声叫喊,一座村庄出现在甲桑的眼前,袅袅炊烟缭绕在白杨林的上空,缓坡上的白刺灌木丛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在炎炎烈日下,这座村庄所富含的意义比任何清凉都具有诱惑力。

摆脱了胸痛的甲桑这才明白地听到乔一直在叫喊着章代这个名字,这里是乔曾经呆了十年的地方。

乔已经从马背上溜下,朝村庄奔去。甲桑从后面看着他,乔有些罗圈腿,但这并未妨碍他,他跑得很快。沙利紧跟着乔。沙利跃起身时,差不多和乔一样高。它显然比乔快得多,但它却老老实实地跑在乔后面。在甲桑看来,沙利比自己更乐意受到乔的鼓舞,乔拍拍右腿,沙利就绕到他的右边。他们一同奔跑,乔张扬着头发,而沙利则紧紧地夹着尾巴。

同乐不可支的沙利比起来,罗米就冷静得多,它没得到主人的暗示,就绝不擅自跑动,那条黑缎般美丽闪亮的马尾在不安地抖动,它知道目的地就要到了。甲桑果然轻轻给它一个暗示,罗米便像箭一样冲向乔和沙利的方向。

正是傍晚,一些牧归的牛羊在圈里发出温饱的响声,鸦雀们也已归巢,只有几个老人还坐在高高的白杨树底下,等着自家的媳妇来叫自己回去吃晚饭。

乔的罗圈腿跑过了坐着的老人们。沙利紧跟着跑过去,罗米带着甲桑,也穿过老人们诧异但却沉默的视线,朝乔跑去。乔跑向东,又跑向西,终于在一所早已倾圮的院落前停下来。

骑在马上的甲桑敏感地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但他并未准确地意识到什么。他下了马,看到兴奋的乔已经变得泪流满面了,不由得问道:“怎么,乔?”

乔指指一处塌陷在杂草丛中的残木烂瓦,说:“我的家已经不在了,这你看得出来!”

甲桑第一次见到章代头人的庄园。这座庄园虽然变成废弃的一堆残砖剩瓦,但依然能看出昔日的辉煌和庄严。他忽然想起在月亮营地的集市上听到的传言,一下子惊出一身冷汗:章代已经被占领!自己怎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讯息!

甲桑顿时明白刚才经过村头时老人们沉默的目光。这真是太冒险了。当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乔的肩上时,他感觉到男孩瘦削的肩膀正在发抖,有些枯黄的头发被汗水紧紧地粘在他的额头上。甲桑的手指扫过乔的头发,说:“会找到的,我想你的家人不会走远。”

他看看长满了杂草的院落,心里有些凄惶:该怎么说服这位章代公子迅速离开这危险境地?

“怎么会这样?”乔哭出声,他常常引以自豪的章代家族现在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可这又明明不是他记忆中那副样子,他记忆中那个温暖、富足、充满男性光辉的家园早已不复存在了。

甲桑把男孩搂进怀里。这时的乔,已经不再装成大人模样了,他显得比自己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他刚好被甲桑的灰色大氅裹住,在里面尽情地哭了个够。甲桑的下巴仍然傲慢地朝上举着,但冷漠的眼神里有一些温情在游移。

甲桑拍拍男孩的头,缓缓说道:“乔,我看我们该走啦!”

乔抬起脸,那张脸上满是泪痕,“我们只呆一晚,求求你,让我们只呆一晚吧!”

做出这个决定是艰难的。一旦占领者发现章代头人的继承者就在眼皮底下,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但是甲桑却无法面对乔的泪眼,他违背自己的意志,答应了男孩的请求。

这是个危险的夜晚。

这一晚,甲桑与乔露宿在这座败落的院墙下。月亮走到中天时,甲桑突然醒来,他发现躺在身边的乔不见了,再一看,乔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垛残墙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幼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两只眼睛呆滞地望着脚下一块空地上。他就站在那里,来回走走停停,不时地念叨着什么。甲桑本以为他睡不着,便走过去想安慰安慰他,当甲桑走到乔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时,才感觉到事情并非想象中那样,乔是睡着的,他站在那里,眼睛里空无一物,但那种悲伤的眼神任何人看了都会起恻隐之心。

甲桑轻轻抱起站着睡觉的乔,把这个突然患了梦游症的男孩抱到铺着大氅的墙角,这是乔该睡的地方。可是过了一会儿,当甲桑再一次被一种下意识惊醒时,发现乔又在重复几个时辰前的动作,他依然站在那里。现在月光照不到那里了,那里一片阴影,废墟的瓦砾仿佛是一座黑暗的迷宫,乔站在迷宫的中央,被某些特别的梦魇纠缠着,简直快不能自拔了……

当甲桑再次抱起乔时,乔醒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站在远离睡铺的地方。甲桑重新把他放在灰色大氅上,乔在黑暗中睁了睁眼睛,很快又睡意蒙胧了,甲桑忍不住问道:“乔,你怎么啦?”

乔迷迷糊糊答道:“我梦见了阿爸,他叫我到他那里去,可我一过去他就不见了,我一直在喊他,他说我把生人带到章代家里,他不高兴……章代·吉跟着阿爸玩哩,我说的是我妹妹……”

乔睡着了,可是甲桑却再也睡不着了,他被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所包围。那是乔的梦呓造成的结果。他点起烟卷,忍耐着脊背上的冰凉,甲桑就这样被乔的梦境折磨了一宿。快天亮时,那片阴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一片温暖的、淡蓝色的、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的碎石烂瓦。

可是甲桑却躺不住了,他被夜里乔的那种怪诞行为所迷惑,他不能再这样躺着了,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他决心要通过探究来弄个水落石出。于是,甲桑坐起来,在朦胧的光线中,走到乔曾被梦魇纠缠的地方,开始挖掘起来。

起初是碎石烂瓦,后来挖出的土有些潮湿。甲桑觉得自己的手上湿乎乎的,他心虚得厉害。接着,在离地面大约一尺的地方,甲桑挖出了一堆婴孩的骨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