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十一 酒馆

十一 酒馆

每到傍晚的时候,月亮营地的单身汉们都会不约而同地奔向镇西头的一家酒馆。

这家酒馆处在街边的低凹地带,是用木板搭起的简易平房,有两扇木格窗,用来钉窗框的铁钉已经锈蚀了,留在没有漆过的木头上的是一点点的红色锈迹。木板房的门是一个只有半人高的木栅栏,每当人进进出出时,木栅栏都会发出一声声尖叫。

这座酒馆名叫“快乐酒馆”。老板娘名叫茜达,是甲桑与夏布的妹妹。

街面上灯火通明,可是男子们愿意单独到有点荒凉的街的尽头去,但是他们常常会在那里尴尬地碰上被自己刚刚甩掉的朋友。不过这种意想不到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因为聪明美丽的茜达就站在昏暗的光线下,她那种光彩照人的风采足以使男子们和平共处在同一个酒桶前。

这天也不例外。当月亮升起时,小酒馆里的男人们都已经被酒精激发得忘乎所以了。有人说:“听说了吗,我的朋友?咱们的老邻居章代部落被占领啦。”

“他们可找到事儿做啦,打打枪,杀个仇敌什么的。”

“要是我在章代,那就不会被占领了。”

一本正经的大话使大伙儿笑得拿不住酒杯。

“这样的消息真让人激动,激动得叫我直想打架!”又有人说。

“快看好你的鼻子,那是最容易挨揍的地方。”

“哈……哈……哈!”

……

最冷静的莫过于麦尔贡。

麦尔贡是酒馆的常客。从前他都是拿着自己的酒杯,远远地躲在角落里,冷静地看着客人们与老板娘打情骂俏,从不乱掺和,也从不替别人付账。他的这种与众不同的作法引起了茜达的注意,她注意到他即使在醉酒的情况下也不会多付一个子儿,便不由得对他另眼相待起来。茜达是个讲求实际的姑娘,她认为自己的终身就应该托付给这种既有固定收入、又对金钱小心谨慎的人。

这么一来,麦尔贡那双时刻下垂的眼睛便在月亮营地里的单身汉们面前倒立起来,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到了傍晚,他依照常规来到快乐酒馆,但是他不再躲到角落里去了,而是责无旁贷地靠着酒柜那么一站,光明正大地伸出手,气壮如牛地朝茜达吆喝一声,茜达立刻笑眯眯地递上一杯加了红茶的青稞酒。

这种饮料使麦尔贡马上进入其妙无穷的境界,但却使周围的男子们感到恶心。他们群起而攻之,最终由于茜达的原因,男子们放弃了对他的攻击。不过他们对茜达的崇拜一如既往,她是月亮营地的一盏明灯,而麦尔贡呢,不过是一条偶尔得宠的小狗而已。

麦尔贡敲着柜台,得意洋洋地品尝着手中那杯特殊的饮料。全酒馆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喝青稞酒时加了红茶,这种做法使男子们对他嗤之以鼻。他们个个血气方刚,正是饮酒作乐的大好时光,每个人都长着一只特别的鼻子,这只鼻子在十几里外就能嗅到青稞美酒的气味。他们为了美酒而活着,酒能使他们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也能信誓旦旦地赞美女人。

当麦尔贡这样肆无忌惮地敲着柜台时,阿·文布巴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了,他叫道:“喂,别敲啦,再敲我就割掉你的耳朵!”

麦尔贡敲击柜台的声音早已搞得大家心烦意乱,听到阿·文布巴的话,便“哗”地笑倒了一片,有人立刻打趣道:“茜达,你说说,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茜达正在替阿·文布巴斟上新的一个满杯,顺口说:“我就喜欢他的耳朵。”

阿·文布巴趁机捉住茜达递酒杯的手,捏个不停。麦尔贡看在眼里,不好立刻发作,他知道阿·文布巴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文布巴则不管别人怎么看,只管说:“好姑娘是不能嫁给天葬师的,你是好姑娘,你应该嫁给我!”

麦尔贡的耳朵竖了起来,惊道:“文布巴,你说话应该有分寸,茜达就要和我订婚了,是不是?”他看着茜达,带着既定事实的眼神。

茜达胡乱点点头,她把那只文布巴捏过的手在背后擦了擦。这种情况她见得多了,这些男子喝点酒后,都是一样的德性,自己需要的只是耐心,只要有点耐心,就能在月亮营地里依靠自己的劳动而活着,挣钱糊口,办些像样的嫁妆,等将来麦尔贡娶了她后,就能依靠这个男人而不至于自己那么辛苦了。

她略带幽怨的目光瞥了一眼麦尔贡,麦尔贡正在认真地和文布巴较劲。阿·文布巴醉醺醺地说:“像你这种人,只能住在远离镇子的地方,茜达怎么会和你结婚呢?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

他的话无疑与麦尔贡同样受到酒友们的哂笑,他们说:“听见了吗文布巴?茜达只喜欢麦尔贡的耳朵,跟你没有一点关系,现在看来好姑娘只会嫁给天葬师,不会嫁给老吝啬鬼的儿子小吝啬鬼啦!”

他们说这话不是没道理,因为在这座小酒馆里,阿·文布巴是赊账最多的一个。文布巴说:“这话怎么说的?啊啧,难道你们不知道我是阿·格旺的继承人吗?阿·格旺是老吝啬鬼,我可不是小吝啬鬼,我要把他那间大厅腾出来,让茜达在那里卖酒,那里才应该是真正的快乐酒馆哪……”

文布巴说着,麦尔贡却没在意他在说什么,因为他一心只注意自己的耳朵了。他不知道茜达为什么会喜欢他的耳朵,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左边的耳垂,那里热烘烘的,仿佛被火烤了一般,连银耳环都有些烫手。他一边摸一边想,耳朵可是天生的,你文布巴想变也变不出这么可爱的耳朵来。

喝着青稞酒的男子们都要笑出眼泪了,他们说:“文布巴,你阿爸要知道你想在阿府上卖酒,气也气死啦!”

酒馆里热火朝天,人们都在努力想象老吝啬鬼阿·格旺将会如何吃惊,不由得喜笑颜开。

茜达忙于收拾酒柜里的残酒。酒桶已经空了,快乐酒馆就要打烊了,今天的酒卖得仍然不错。每到这个时候,酒桶都是要空的,茜达也是这样收拾着酒柜。她太累啦,只想赶快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她根本不理会男人们的说笑,他们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应付地咧咧嘴,以示赞许。他们被她这种微笑迷得神魂颠倒,一直到深夜,都赖在酒馆里不肯离开。所以茜达在收拾酒柜的时候,又在担心怎么才能不费力气地把这帮酒鬼规劝回家。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酒馆门口的木栅栏尖利地叫了一声。茜达两手一颤,抬头看去,是阿·吉和阿·玛姜姐妹俩。只见两人直直朝茜达奔来,茜达心里早已不是滋味,她知道女人到这种酒馆来除非是万不得已,不然是不会轻易推开木栅栏的。阿·吉提着袍子的下摆,飞也似的扑到酒柜前,仿佛是栽了一下,那么猛烈地把木质柜台撞得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她劈头就问:“甲桑在哪里?”

茜达被质问的口气问得一愣,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手里的那只酒杯差点就掉在木板上成为玻璃碎片,但是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说:“腿在他身上,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她说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甲桑怎么会使阿·吉变成这副样子?

妹妹阿·玛姜相对要沉稳一些,她迈着典雅的碎步,神色同姐姐一样惊慌,但她一进入酒馆,就明显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同一般的气氛包围了自己,她的脊椎立刻紧张起来,就像一根木杆般呆板僵直。

男人们的独立世界由于这两位女子的突然闯入而变得鸦雀无声。他们的说笑被打断了,那些无足轻重但每晚都不可少的笑料此时都戛然而止。他们举着残酒,醉眼惺忪,衣服早已滑下了肩膀。他们就这样惊奇地又是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姐妹俩——或许快乐酒馆里马上就要有新的值得大笑特笑的新闻啦!

靠在酒柜旁睡着了一会儿的阿·文布巴忽然醒来。他抬起一双醉眼,一眼望见的便是近在咫尺的姐姐的脸,还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可是当他发现柜台里茜达怒气冲冲的样子,才恍惚起来,他糊里糊涂道:“怎么,姐姐……”

惊慌的阿·玛姜这才定神看清了身边东倒西歪的男人们,哥哥是其中的一位。她疑虑的目光对准了他,声调里却充满了温和,她说:“哥哥,家里出大事啦,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

阿·吉也看到了他,她“呸”地把一口无形的唾沫啐到弟弟的脚下,声音顿时大了一倍:“啊,原来是你呀,阿家唯一的少爷还在这悠哉悠哉哪!阿家发生再大的事儿也跟你无关啦!”

无论她的发难多么冷酷,也不能使弟弟马上保持清醒的态度,他咕咕哝哝道:“你永远也不喜欢我,我知道。”

茜达反而不急了,她慢悠悠地拭着酒杯,仔细地把它擦得透明而锃亮,她把它举到灯下,一种意想不到的光泽折射到她疲劳但不失魅力的脸上,立刻引起阿·文布巴一阵由衷的赞美:“茜达!哦,你多美呵!”

文布巴只注意茜达的脸色,对其他一切一概不敏感。他的赞美终于使酒馆在短暂的沉寂后又一次爆发出快乐的高潮,他们欢呼着,把自己杯中的酒慷慨地匀给文布巴,文布巴贪婪的喉咙在一声怪声怪气的咕咚后,将美酒一饮而尽。

被冷落多时的麦尔贡不能再忍耐了,他“啪”一声响亮地把酒杯掼到地上,然后摸出腰间的刀。人们立刻在他与阿·文布巴之间虚出一片空地。麦尔贡朝文布巴晃晃刀子,刀子在灯光下闪着明快的光芒。在男人们看来,刀子是有生命的,它如公鸡一样好斗,如蛇蝎一样嗜血,它的刀鞘上刻满了美丽的花纹,甚至镶嵌着名贵的宝石,但当它褪去这温柔的掩护时,它的本质便立刻暴露无遗。

有人高声嘘起来,兴奋的脸庞上洋溢着冲动。大家知道麦尔贡从不第一个挑起战斗,但是为了茜达,很明显麦尔贡要违背自己一贯的姿态,他要让所有在场的男人们明白,茜达只属于他一个人,如果有谁胆敢怀疑这一点,那么只好让天葬师的刀子在天葬场以外的地方发挥威力了。

浑身酒臭的文布巴在腰间摸索着,半天也摸不到腰刀。他对于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刀子一点都不畏惧,干这个他可是个老手,月亮营地里只要哪里有打架动刀的事儿,哪里就有文布巴英勇的身影。他嘟嘟囔囔地说:“茜达,我要把麦尔贡的耳朵割下来献给你!”

茜达隔着酒柜拉住文布巴,劝道:“文布巴!算啦算啦!”

阿·吉和阿·玛姜吓呆了,她俩互相拽着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斗殴搞得惊慌起来。阿·格旺的深宅里培植起的这两朵鲜花,在酒馆污浊的空气和混乱的众多男人面孔里,在哥哥与另一个本不相干的对手开始决斗时,早已不知所措。

茜达劝过文布巴,又劝麦尔贡:“算啦算啦麦尔贡!你们都醉啦,我俩就要结婚了,你想想,你总不能带着伤疤娶我吧?”

麦尔贡抽出腰刀的手犹豫起来,他看到对方还没有将腰刀拔出,便大度地说:“就这样!看好,我收起刀子,趁你还没有应战,我原谅你的冒犯,不过你不要忘了,阿·文布巴,以后不准再踏进快乐酒馆的门槛啦!”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提出警告,并不失时机地把自己的立场表白得一清二楚,仿佛在说,嘿,文布巴,你徒有虚名,我不再怕你啦!

由于麦尔贡的宽宏大量,人们错过了一场精彩的短兵相接的表演,失望的唉叹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麦尔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仍然健在的耳朵,轻轻舒口长气。

此刻阿·吉看到情景改变,便顾不得弟弟了,她转忧为悲,带着哭腔朝柜台里的茜达说:“求求你啦,告诉我甲桑在哪里,我好去找他。我一定得找到他。”

茜达厌恶地说:“你们俩一到,这儿就闹得不可开交,你找我哥哥到底要干什么?”

悲伤的阿·吉只得道出事情的原委:“甲桑把我的宝贝儿子带走啦,我们找遍镇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都这么晚了。甲桑要那头牛,让他来牵好了,只要把乔还给我!”

茜达说:“我大哥根本不想见到你,还要你儿子干什么?他从来不喜欢小孩子!”

阿·吉脆弱得似乎站不住,她的与身份不符的朴素衣饰使她看上去显得憔悴,她孤傲而不失美丽的面庞上终于落下两行清泪。

妹妹阿·玛姜心疼地看看姐姐,说道:“别哭了,茜达会帮助我们找到甲桑的,是吗茜达?”

但是茜达却冷冷地说:“阿·玛姜,不是我不帮你,我确实不知道我哥哥去了哪里,我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他了,不然这会儿他早就来接我回家啦!”

阿·吉抹一把泪水,坚强的神情重新回到眼中。她说:“玛姜,看来我们找错人了。”

阿·玛姜戴着的象牙镯子和松石手链在双腕上瑟瑟发抖。

茜达看到这一切,忽然就明白哥哥甲桑的用意了,他带走了乔,现在看来已经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整个酒馆中,只有她最清楚甲桑带走乔意味着什么,她最了解哥哥,哥哥是从不让希望落空的。她说:

“我看,阿·玛姜,你应该带你姐姐回家,我这里要关门了。”

茜达推推伏在柜台边上打瞌睡的阿·文布巴,文布巴突然惊醒,他一醒来,马上从腰间拨出六寸长的腰刀,朝麦尔贡挥了挥,说:“好,我准备好啦,麦尔贡,该你啦,我说过我要割掉你的耳朵,你等着……”

文布巴说着就轻捷地跃上去,麦尔贡仓皇躲开,他惊得不知道拨出自己的腰刀,只是一个劲地说:“文布巴,我们结束了,早就结束了,你不要乱来!”

已经准备离开酒馆的男人们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们失望的面孔上立刻就升起了挑衅的神采,通红的鼻子在灯光下闪耀着极不寻常的光泽,他们久候的某种事情就要发生了。在每个街头巷尾,这种争斗的焦点往往都是茜达,茜达无处不在,她的魔力使月亮营地里的男子们有了理由来制造事端。就像这几年,月亮谷里每年春天开的第一朵鲜花,都是由男子们争斗后的胜利者来摘下献给茜达的,这是男人的光荣,这位胜利者可以据此而夸耀整整一年,他在这一年里可以享有快乐酒馆里靠茜达最近的一个位置。

可是今年这种规则却发生了有趣的变化,文布巴是摘到鲜花的胜利者,然而茜达却选择从未为她献过鲜花的麦尔贡做了她的未婚夫。这无疑是对别的男子的最沉重的打击,尤其是阿·文布巴,但他仍然坚持对茜达大献殷勤,因为他坚信是茜达糊里糊涂地搞错了。

现在,一方是自认为应该是未婚夫的文布巴,一方是已经成为未婚夫的麦尔贡,在男人们高声的呼哨中,杀气腾腾地向对方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