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十 最宝贝的女儿

十 最宝贝的女儿

这是个令人感到不安的下午。

阿·吉走进自家的牛棚,她看到了那头甲桑想买却没有买到的白尾牦牛。我们都是失去母亲的孩子了,她想。

阿·吉抓一把草料塞到白尾牦牛的前面,然后坐在草堆上。如果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呢?

十年前,她离开阿府时,牛棚就是这老样子,牲畜们早出晚归,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温暖的气息犹如从前,那时,她已是个有了心事的姑娘,她喜欢在照料它们的时候想想自己的心事。

十年前她离开月亮营地嫁到章代部落。她离开故土,以为从此就是永别,可是想不到十年后又回到了这里。

十年前,那个脚步轻盈的姑娘无声地走在大厅的地毯上。她走来走去,直搅得父母双亲不得安宁。父亲偷觑着母亲。父亲的脸上挂着无可无不可的笑容。父亲在征得母亲意见的时候,总是挂着这样的笑容。

“我不要看见那个年轻人登上我家大门。”阿·吉记得母亲有气无力地这样说。

母亲说的是甲桑。她根本无法知道父母百般阻挠她和甲桑相恋的理由。他俩对甲桑的成见毫无根据但却根深蒂固。她的一切说服都无济于事,她的哭泣和抵抗也收效甚微。

她不能问为什么。她只有走来走去以示不满。

她当时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都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母亲戴着那枚永远也不离身的名贵的九眼石髓珠,微微下垂的眼睛直视自己的靴子,那是一双月亮营地中最昂贵的靴子。

“那当然。我们不要看见那个年轻人登上我们家大门。”父亲笑眯眯地望着母亲,然后对女儿说,“我们认为你应该嫁给章代部落的头人家。”

那是决定命运的一天。

也是这样的春天。天气温暖,换上了春装的弟弟妹妹正在后院的花园里玩耍,时不时还能听到他俩的嬉笑声音。

大厅里摆着章代头人家送来的聘礼:镀金佛像、珍贵的首饰、织锦绸缎、麝香,茶,还有一条白绫哈达。

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嫁远一点吧,我最宝贝的女儿,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也可以安心了。”

“倒不是这个原因。”仍然笑眯眯的父亲说,“章代头人家有权有势,大少爷他又有才有貌,你嫁过去不会受苦,做父母亲的不就是想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过得幸福么?”

那一天天气温暖,可是年轻的阿·吉却手脚冰凉。她被许给了遥远的章代部落头人的大少爷。那位少爷她从未见过,她甚至不知道章代部落的准确位置。

“他是个好小伙子,你嫁过去后,会喜欢上他的。”母亲说。

“可是我不想去那么远!”女儿的哭泣仍犹在耳。

阿·吉又添一把草料。那头白尾牦牛吃得津津有味。

她看着它吃草,忽然一个念头起来,举手朝它的眼前晃了一下。

“你能认得我吗?”

阿·吉说。她差点成了尼罗老太的儿媳妇,如果天遂人愿的话。可是命运突然从她认定的轨道上脱离,把她抛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她钟情的那人,直到十年后还不能原谅自己。

她也曾经不能原谅父母。她离开整整十年,决心永不回来,要不是这次特殊的原因,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那年当她戴上母亲送给的陪嫁——那颗九眼石髓珠,骑上迎亲的马背,在欢笑声中用双袖蒙住哭肿的眼睛的时候,心里唯一的话,就是永别……

阿·格旺坐在大厅前的晒台上。春天的阳光已经使这位胖老头儿不能承受了,他不停地抬起腹部的肉褶,抓一把炒面撒在肉褶中间,炒面很快吸干他的汗水,他又重复开始。炒面成了他最好的爽身粉。

正在为自己忙活的阿·格旺看到女儿从厅前走过,立刻喊住她:“过来吉果,替阿爸把躺椅往阴凉处搬一搬。”

阿·吉站住,却并不前去。

老头儿自己站起来,颇费力气地往后挪挪。现在太阳晒不着他了。

“瞧甲桑那小子,都三十啷当岁,还穷光蛋一个。”

阿·吉说:“那是你的想法。”

老头儿瞅着女儿,说:“都十年了,你还不能忘掉么?尽管我是你的继父,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当年我进你家大门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儿,穿着花衣裳,只知道吃糖果。虽然阿府已经是殷实之家,但我来了之后变得就更好啦,你看,我盖起的后院,有花园,有果园,你阿妈喜欢的小亭子,还有两层小楼。我并没有为你母亲丢脸。”

阿·吉坐到台阶上。阳光照着她的脸庞,有些苍白。

“别的地方我也可以喜欢的。”她说。

阿·格旺道:“别的什么地方?那穷小子的破屋么?那你现在只能吃些叫人看不起的野味,连像样的衣裳首饰都没有。”

“阿家的姓氏那么重要,和章代头人的姓氏连起来,就更光荣,别的当然没什么好说。”

阿·吉的态度依然和十年前一样,但她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有些坦然,仿佛这一切都跟自己无关似的。

阿·格旺不停地抓起炒面抹在肚皮上。他的身体已不如从前那么敏捷,动一动都会让他汗流浃背。“这是我的血汗挣来的家业,依靠这样的家业,你才能嫁给附近最有地位、最有人品的青年,你还指望什么呢?如果章代部落这次能脱离险境,你仍然是头人夫人,这个位子是多少姑娘可望而不可及的呀!”

“这桩婚事也是你母亲赞成的,你是我们最宝贵的女儿嘛。”阿·格旺见女儿不吱声,继续说。

阿·吉说:“可你们把最宝贵的女儿嫁得那么远。

“你难道想说我们是错的吗?时光是最好的见证人,它证明我和你母亲的决定是正确的。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头人夫人。”

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的阿·吉,抬头望望院落。厅前的花园小径直通向大门,小径两边的白杨正发出嫩绿的光芒,太阳照着的叶片仿佛涂上了一层绿色油脂,那么新鲜、那么耀眼。轻风徐徐吹过,花园里的名贵花朵都争先恐后地把香气送给台阶上的主人。

“唔。”阿·吉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她听到了别样的声音。那是从内院深处传来的一声沉沉的叹息,充满女性魅力的、饱含沧桑、又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并没有爱过她。”阿·吉说。

她听到的是母亲的声音。她熟悉这样的声音,她从小就听惯了这样的声音。

“什么?”敏感的阿·格旺感觉到女儿的心思。“你说的是谁?”

“我说的是我母亲。你从来没有爱过她。”阿·吉说。

阿·格旺把被汗水淋湿的炒面统统扫下身子。埋怨道:“这不是你该问的。女儿家,怎么能这样问做父亲的。这是什么世道啊,母亲管教不严,才会有这样的女儿。”

“阿爸,你根本没有说过真话,是吗?从我记事起,你就根本没有说过真话。”阿·吉激烈地说,声音有些颤抖。

阿·格旺喘呼呼道:“这就是生活。你都三十岁了,难道还不懂得生活吗?生活有时就像这和煦的阳光,可是如果一味去追求温暖,那你就可能被烤成焦黑一团。吉果,要知道除了我们的情感,这世上有更多的冷酷。”

阿·格旺虽然这样说,但无疑阿·吉的话还是击中了他的内心。他坐在躺椅上摇晃着,身上淌下来的汗水打湿了薄薄的春装。

“好,就算你说的对。”阿·吉仍然坚持着这个话题,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决心跟父亲谈清楚。“就算你说的对,我嫁到了章代,和他们相处了十年,好啦,这一切都随了你的心愿,你当然很满意。可是现在又不同了,章代部落突然被占领了,这当然也不是你当时能想到的,那结果会怎么样呢?”

阿·格旺咕哝道百般阻挠我能养活你和你的儿子。”

“你不打算再把我嫁给另外一个头人吗?比如说,最近和你来往频繁的宁洛头人,他刚巧新近死了妻子。”

“这是什么话!”阿·格旺怒道。

“那我就知道了。”阿·吉冷冷地笑着,“你肯定会把我妹妹阿·玛姜嫁过去当续弦。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不过你也一样不在乎她到底爱不爱那个老头子。”

“妇道人家,不要随便诋毁贵人的名声。宁洛头人也不过四十多岁,比起我,他还正当年哩。”阿·格旺不耐烦地说道。“吉果,今天太阳这么好,去随便走走吧,到集市去转转,或许会看上什么首饰珠宝,也说不定有你和乔喜欢的衣裳。别在这儿跟我胡扯啦,话说多了没什么意思,一会儿宁洛头人还要来做客哩。”

“我这绝不是胡扯。”阿·吉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帮不帮章代?”

“你想知道什么?”阿·格旺已经站起身,准备进屋。

阿·吉也站起来,她搀住父亲的臂膀,让他重新坐进躺椅里。阿·吉的搀扶令阿·格旺感到亲近。父女俩从前是亲近过的,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他常常这样坐着,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指点天上的星星和花草的名字。

阿·吉坐在靠近父亲的地方,缓缓说道:

“我刚到章代部落的时候,非常厌恶那个地方。那里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它不是我的家乡,我从未在那里生活过。我在那座大房子里走来走去,和丈夫的家人说说笑笑,可还是没有回家的感觉。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但我毕竟嫁给了章代,就是章代部落的人了,这点你已经用不着担心。这次我回来,并不是要在这里长住,我还是要回去的,带上儿子,他是要姓章代的,我不能让他在出生地之外的地方度过一辈子。”

阿·格旺说:“可是章代部落已经完蛋啦。”

“我回来就是因为这个。”阿·吉望着父亲的眼睛。“现在只有你能救章代部落。”

“我可不想惹祸上身。”阿·格旺重新开始抓起炒面涂在身上。他又感到热了。这种热令他浑身不自在。

“你从不给人一句准话。”

“我没法儿给你准话。”阿·格旺道,“章代部落是自取灭亡,如果章代头人不那么急于杀掉马海买军官,那他这会儿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家的大院里喝茶哪,也用不着让媳妇来充当说客。”

“马海买早就该死,那不是章代的错。”

“吉果,你已经开始维护章代部落的名誉了,这样很好,只是有些为时过晚。”阿·格旺笑了,女儿多么幼稚呵。

可是阿·吉是认真的。“还不晚,阿爸,只要你能说服月亮营地的人们齐心帮助章代,章代就还有希望。”

“你还不知道月亮营地的情况吗?我已经老了,这里是群龙无首,人人都有各自的想法,各人有各人的天下,况且我根本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的思想,就拿你弟弟文布巴来说,他整天饮酒作乐,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你怎么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呢?算了吧,吉果,你还是在营地好好呆着,乔很快也会长大,等以后再说吧。”

阿·吉说:“阿爸,章代部落是深入草原的门户,这座门户一旦打破,月亮营地就会成为第二个章代,紧接着倒霉的就是宁洛部落和别的藏族部落。不要以为这种事情会在章代部落发生,也会在章代部落结束,这个道理在章代已经妇孺皆知了。”

阿·格旺道:“好个吉果,你可以当头人啦!”

“如果我是你,阿爸,我绝不让我女婿的部落断送在别人手里。”

阿·吉的态度激怒了老父亲。阿·格旺说:“可惜你是女人,女人永远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复杂。”

“阿爸,你真的不在乎我们母子俩的将来吗?”阿·吉绝望地说。

阿·格旺站起来,木制躺椅经不住他的折腾,早就吱吱呀呀响了半天,老头子打算回到凉爽舒适的卧室里去了。“好啦,阿·吉,这不是我们俩说说就能解决的事情。带着你的儿子到集市上去转转吧,他不是想骑马吗?给他买一匹小马驹去吧。”

阿·吉站在阳光下,她看着父亲离开,心中的悲伤油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