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章代·乔
甲桑对坐在他前面的小男孩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当他们在镇子上走了一段路后,甲桑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乔。”男孩说。他的双手紧紧捉着飞扬起的马鬃,又补充道:“我叫阿·乔,但我知道我不姓阿,你就叫我乔吧。”
甲桑问:“那你姓什么?”
乔说:“现在我跟着阿妈姓阿·格旺爷爷的姓,其实我姓章代。”
甲桑心不在焉地说:“你姓章代?那我就叫你章代·乔好了。”
小男孩不厌其烦道:“我自己喜欢章代·乔这个名字,可是阿妈不喜欢,每次她都跟人说她姓阿,从不说她姓章代。”
男孩说着,似乎想到了妈妈,他扭头看看从背后抱着他的甲桑,说:“你叫什么名字?”
甲桑说:“我叫甲桑。”
男孩诚恳地问道:“我能这样叫你甲桑吗?”
甲桑说:“那当然。”
章代·乔说:“甲桑,我们已经走得很远啦,什么时候你送我回家呢?阿妈一定很着急,她不许我跑这么远玩的。”
甲桑的马慢下来,他沉思片刻后说:“乔,你看,我知道很多你没去过的地方,你不想跟我去玩吗?”
乔望着镇子外的群山,低声说:“我想见我阿爸,你能带我去看他吗?”
甲桑说:“当然可以,只不过要等我的事情办完,很快,我们就能见到你父亲。”
甲桑摘下乔的软边小呢帽,然后下马拦住一个过路人,他把帽子交给对方,客气地说:“今儿天气真好,老乡,麻烦你,把这个交给阿·格旺,就说他的宝贝外孙在我甲桑这里,让他放心。”
过路人很乐意这样做,因为他收下了甲桑递上的帽子的同时递上的一张纸币。
过路人远去后,甲桑对乔说:“乔,我已经通知你爷爷和妈妈了,他们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担心了,你就放心跟着我到远处玩一趟吧。”
乔听到了甲桑对过路人的嘱托,他高兴地涨红了脸,说:“你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甲桑说着跨上马背,沙利跳起来,毛孔粗大的黑色鼻子挨了一下主人的靴子,似乎嗅到了方向,便主动朝前跑去。那匹马也毫不迟疑地跟上去,步履稳笃地跑起来。
沙利很快跑出了镇子。群山环绕着的月亮营地,在午后漫长的炎热中,默默地蒸腾着白气,镇子已经在身后了,再往前,就是月亮谷。
甲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月亮谷,那里丛林密布,是猎人下套子的最好地方,他常常用铁套子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蠢笨的野兔或是狡猾的獐子,它们总会不小心落在他手里的,尤其是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
天暗下来,甲桑与乔急需解决的问题,便是吃的问题。甲桑是独自在林子里呆惯的,他找来干柴,点一把火,让乔等在火堆旁不要离开,他自己到林子深处去找吃食。当他从火堆边站起来,习惯地拍拍屁股时,蓦然想起前段时间他曾在此处下过套子,由于母亲突然出事而没来得及取走,他决定去看看。
甲桑走后,乔等在火边,他不时地添一把木柴,心焦地看着四周黑黝黝的林子。沙利跟着甲桑走了,只有那匹马和乔在一起。乔从没有过一个人呆在黑夜里的经验,他又冷又饿,身上穿着的宝石蓝织锦缎夹袄春装,难以抵御夜里的寒冷,他缩着脖子,眼巴巴地盼望着甲桑快点到来。
就在此时,那匹马突然躁动起来,它那又尖又瘦的一双耳朵在不安地摆来摆去,随之袭来的是一阵阴戾的夜风。乔瞪起圆圆的眼睛,他分明听见了风中有一种特别的声音。一开始的恐惧过去之后,乔从火堆旁站起,慢慢地向林子里走去。
那种声音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娇女孩儿的哭泣,乔暗自说:是章代·吉吗?是你吗?莫哭嘛……
乔在风中飘动。马开始嘶鸣了。乔愈走离马愈远。他没有听到结实的马蹄跺着草地的声音,他的耳中,只有那种娇弱的哭泣。这位十岁的男孩向那哭泣走去,脸上带着一种成熟的男子才有的悲伤。
乔终于发现那声哭泣来自于一棵树的背后。那里立着一只獐子。獐子见到乔后,立刻蹦蹿起来,但是它的左后脚陷在一具铁套子中,无论怎么蹦蹿也无济于事。最后它安静下来,暗褐色的鼻子翕动着,看着比它高出一倍的乔,那眼神里满是绝望。
乔迷茫地看着那只獐子,他终于相信那种娇弱的哭泣是出自于獐子的口中。这是一只雄麝,它没有泪腺,它不会哭,可是乔却坚定地认为那正是它的呼救声,它在哭泣,就像他的小妹妹一样。
乔从獐子望着自己的眼神中看出某种信任。他朝獐子半跪下去,开始在草丛中摸索,他摸到铁套子后,设法打开了它。獐子的左后脚已经磨得血迹斑斑,褐色的毛皮上浸透了的血,可以想见它费了多大的力量企图逃避即将跟踪而来的猎人。
獐子从铁套子中挣扎出来,却并不马上走开,它依然信任地望着乔,不时回头舔舔受伤的脚脖子。乔也看着它,说:“你一定饿啦,可是我身上没有一点吃的东西。”
乔把自己的口袋翻了一遍,他明明知道那里不会有什么,但是他还是认真地翻翻,仿佛是要让獐子看清楚似的。
獐子再次舔舔伤口,掉头慢慢地离开了乔。乔仍然半跪着,獐子在他的视线之内很快消失了。他听着草丛中发出的沙沙声渐去渐远,心里想着月光留在獐子背上的那种光滑如缎的色彩,还有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这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乔看着獐子远去,站起身,就听到了身后甲桑在声嘶力竭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立刻跑回有火光的地方,脸上明显地挂着不满,他朝甲桑叫道:“我告诉过你了,我叫章代·乔,不叫阿·乔!”
甲桑拎着一只死去的野兔,没在意自己刚才叫了什么,当他回到火堆边时发现乔不在,惊出了一身冷汗。乔怒冲冲的样子,倒使甲桑好笑起来,他坐到火边,说:“我下过十几个套子,可只有这一个倒霉蛋在套子里,其他套子都是空的,不知那边的套子里有什么。”
甲桑用下巴指指乔的身后,乔警觉地说:“没什么吧,我想没什么。”
甲桑看看乔,说:“可能是吧。最近我的运气总是不好。”
他开始剥兔子,那只野兔很壮硕,胸脯上有密密的肉褶,灰白色的细软的皮毛从甲桑的手中一点点掉下来。看到鲜红的两条又粗又长的后腿从皮毛里显露出来,甲桑高兴了,火光映亮了他灰暗的脸庞。他说:“乔,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跑掉,你让我有些担心呢!”
乔一直在惊奇地注视着甲桑手中的兔子,他第一次看到剥离兔子的全过程,那些鲜红的肉质使他心里特别难受,他突然说:
“真恶心!”
甲桑看也不看他,说:“你没吃过兔子吗?”
乔坐在远离甲桑的地方,说:“吃过,但不是这种兔子。”
甲桑又笑道:“兔子还不都是兔子吗?”
乔摇摇头,他的一对大大的招风耳在火光前几乎是透明的。甲桑专注地剥着兔子,他把剥下来的兔皮摊在火堆旁的一块白石头上。在乔看来,那张摊开的兔皮就像一只巨人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他那颗善良脆弱的心。
十岁的乔说道:“我阿爸给我吃过兔肉的,可是他没有像你这样折磨兔子。”
甲桑突然冷漠起来,他厌恶关于章代家族的一切。他说:“去,找点干柴来,你不能吃白饭。”
乔乖乖地站起来,不声不响地在离火堆很近的地方绕了一圈,两手空空地回来,说:“我找不到干柴。”
甲桑根本没有情面,他固执道:“再去找!”
乔拖着哭腔:“你不能这样对我!”
甲桑不再理会他,抽出腰刀,开始剖开兔子,取出内脏,乔看着这一切,有点看不下去了,立刻离开了甲桑。不一会儿,乔抱着几根树枝,出现在火堆旁,他把树枝塞到火里,马上就有噼噼叭叭的声音响起来,甲桑冷冷地说:“小子,你的湿柴点不着的。”
乔发现甲桑已经把兔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他一手拿着兔子的两条腿,一手在找一根合适的棍子。乔立刻从自己拣来的树枝里找一根给他,甲桑看他一眼,便把兔子插到棍子上,在火上烤起来。
香气弥漫在乔的鼻孔之上,那种香气是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的乔所不可想象的。他的鼻孔追索着肉的味道,同时听到了自己肚子里发出一种大得令人吃惊的响声。甲桑似乎也听到了,虽然他没有把那张脸从烤肉的专注中抬起来。但是这已经使乔感到十分的窘迫了,他羞涩地瞧着自己的肚子,尽量屏住呼吸,可是这没用,那种发自腹底的响声仍然呼天啸地地持续着。
甲桑终于抬起头来,他把烤好的兔子从中间一分两半。一半一扔,就扔到了坐在对面的乔的怀里,乔仓皇接住。那种香味从滚烫的兔肉中散发出来,冲进乔的鼻子,乔看着这块闪着金黄色光彩的烤肉,早已是馋涎欲滴。他两只手握着肉,感激地看看甲桑,甲桑似乎没有感觉,他正在埋头把牙齿切进兔肉里去。
甲桑在自己的一半中又分出一半,一扔,沙利跳起来接住,它的尾巴轻轻一抖,黑亮黑亮的毛色在半空中一闪,转了一个美丽的弧形后,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甲桑第一口就咬住一块骨头,把雪白漂亮的两列牙齿硌得一愣,正暗自懊丧时,突然看到火那边的乔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乔从火边站起来,比比划划着自己的肚子,他说:“甲桑,你烤的肉真香……不过我吃饭都是一个人吃,在别人面前我吃不下,我到树林那边去吃,你不介意吧?”
甲桑重新埋头吃肉,说:“随你的便。”
乔紧紧握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兔肉,到树林里去了,沙利警惕地望望四周,而后放心了似的继续吃肉。
过了一会儿,乔空着手回来,他拍着两只巴掌,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朝甲桑欢叫道:“喂,甲桑,我吃完啦,这肉真香啊,我从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肉,要是在家里,我会多要一点盐巴的!”
乔坐到火堆边,吧嗒吧嗒嘴巴,再自在地拨拨火苗,然后看着甲桑的反应。甲桑还没有吃完,他见乔自由自在的样子很不以为然,不过他突然不想再吃了,他把剩下的碎肉和骨头一并抛给了沙利。
甲桑走到马跟前把马具卸了。只有一条毯子。他把毯子铺在火堆旁,叫乔躺在傍着火的一边,自己也躺下来。沙利忠实地守在主人的脚下。在野外的第一个夜晚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天天一亮,甲桑和乔一起在朝暾中醒来。甲桑一边收拾马具,一边说:“乔,我看你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安稳。”
乔肿着眼睛,说:
“你也是,甲桑,你别瞒我,你有心事,是吗?”
甲桑看看他,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他要进树林方便一下。刚进树林,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感觉一般是不会错的,只有猎人才有这种天生的对猎物的敏锐的感觉。他朝着自己的感觉走去,一直走到一棵繁茂的树下,看见了自己十多天前下的铁套子里有一块烤黄的兔肉,这块兔肉在露水里完好如初。
他诧异地蹲下去,拣起兔肉,继而发现铁套子上有暗褐色的动物皮毛,皮毛上沾着血迹,他一看就知道,那是獐子的颜色。他的心狂跳起来,他一直在等着这只獐子,他需要这只獐子的麝囊,那时他是为了多病的母亲来抓这只獐子的,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他不再需要麝囊了。
甲桑手里捏捏獐毛,仿佛捏到了獐子的温度,血迹已干枯,那只獐子已经离开很久了,甲桑猜想着乔的心思,他不知道这个少年在想什么。
等他回到乔身边时,乔正在和沙利玩耍,乔是第一个引起沙利玩兴的孩子。甲桑碰碰乔的肩膀,把那块兔肉给他,说:“獐子是食草动物。兔肉还是你自己吃了吧。”
乔不好意思地接过兔肉,说:“我是想……”
甲桑打断他:“别说什么,小子。要不要我把兔肉给你烤热一点再吃?”
乔说:“不用,凉着吃好香呀!”
乔开心地笑着,充满了童稚的面颊上泛起红晕,他不再说什么,只管埋头大吃兔肉。他饿坏了。一会儿工夫,乔抹了抹嘴巴,说:“我真的吃饱啦,这下我真的吃饱了!”他拍拍巴掌,再拍拍肚子。甲桑爱怜地说:“你还要不要盐巴啦?”
乔笑着,灿烂的脸庞上显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甲桑一把把他扶到马背上,乔说:“甲桑,我们去哪里呀?”
甲桑说:“走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