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白尾牦牛
甲桑骑上马,朝镇子的东头奔去。这座叫月亮营地的小镇散乱地躺在东西狭长的谷地中,达佤曲河由西向东而来,流进前方那片茂密的白杨树林里。这片白杨林是这一带唯一的树木,人们造房都少不了它,它属于阿·格旺家。
甲桑的快马之后,一条机敏的狼犬紧紧尾随着,它是甲桑在一次打猎时捕获的,那时它还是小犬,它的父母亲都不知去向,甲桑留下了这个嗷嗷待哺的小狗,他给它起名沙利。现在,沙利已经是一条威风八面的猛兽,除了主人甲桑,谁也不敢轻易靠近它。
甲桑拥有镇子上最好的快马和最好的猎犬,一个男子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要在月亮营地立足可就是痴心妄想。可是甲桑看上去不那么称心,不像别的那些单身男子那样快乐。人们见到他时,他都阴悒着脸,从不首先脱帽致意,他骑着马在镇子上走来走去,对擦肩而过的达官贵人视而不见,因此在街边的一些小酒馆里流传着一个外号,人们背地里把甲桑叫做“狼人”。
太阳当头而悬,正是中午时间,镇子上少有行人,为了躲避刺眼的阳光,人们都回家了,只剩下一些没有主人的狗在街上游走,淡红色的舌头伸出来,散发着白晃晃的热气。甲桑的马蹄声使这沉寂的街道充满了生气,沙利趾高气扬地紧跟在快马扬起的飘逸的尾巴后,街边的狗朝它大声叫唤,它报以低沉的长嗥。
甲桑在一座高墙大院前停下来,把马拴在门前的拴马栓上,沙利在马后打一个转,自觉地留下来。甲桑拍拍门板,一个男子把头伸出来,他认识甲桑,可是他偏偏装模作样地问:“这位是谁呀?”
甲桑也不跟他计较,说:“我要见阿·格旺,请你通报一声。”
男子说:“见老爷?也不看看时候!现在老爷正睡着哪,等一会吧你!”
他说完,一缩头,沉重的木门便“哐”一声关上了。甲桑气呼呼地在门前走了一个来回,沙利低声叫了两下,看着被拒绝的主人。甲桑抬头看看院墙的高度,就把马拉到墙根,顺着马背,一跃身,便悄无声息地跳进了阿·格旺的大院。
先前的那个男子在廊下枕着双臂正准备仰天大睡,突然发现甲桑已经自作主张地进入大院,马上大声叫起来:“老天呀!这个贼是怎么进来的呀!”
甲桑不睬他,自顾自地要进正厅,那个当家丁的男子伸开双臂,左拦右堵地极力阻止。正在这时,台阶上出现一个身段窈窕的年轻女人,她的妩媚的声音在甲桑的耳畔响起:“怎么回事呀?”
家丁连忙报告道:“娜波夫人,甲桑从墙上跳进院子,我阻止都来不及呀!”
娜波夫人打量一番,说:“甲桑?就是尼罗的大儿子吧?这样跳进来,太有失身份啦,有什么事吗?”
甲桑粗声粗气地说:“没事我是不会到府上的,请通报一声,我要见阿·格旺。”
娜波夫人挥手打发了家丁,一边转身上台阶,说:“我带你去见老爷。我到这镇上还没多久,请你以后多关照呀!”
甲桑看看娜波随着走动而扭摆的腰肢,跟着上了台阶。他对娜波说的话没有表示什么,心里在想,阿·格旺老头的新夫人,还真像街上流传的那么美丽呢。
娜波夫人带着甲桑进入正厅。甲桑的眼前便空阔起来,正厅很大,里面摆放着豪华的家什,甲桑的脚下柔软无比,他踩在地毯上,看见阿·格旺舒服地躺在一把木制躺椅上,睁着那双镇上出了名的吝啬眼睛盯着自己。
甲桑的马鞭垂在齐膝的靴子旁,他用马鞭敲着靴帮,生硬地问了一声好。
阿·格旺见是甲桑,立刻从躺椅上坐起来,他惊奇地说:“怎么是甲桑呀?你可是第一次登我阿家的大门呵,欢迎欢迎!”
阿·格旺摆出一副贵族派头,摊开双手,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光滑红润的双颊上布满了诚意。
甲桑开门见山道:“我来府上是有一件事相求,请阿·格旺老爷千万不要拒绝!”
阿·格旺把摊开的双手合起来,搓了搓,再把它们郑重其事地放在膝盖上,一挺身,走到织着红花与绿叶的地毯中央,大度地看着比他高出半个头的甲桑说:“你说好了,甲桑,你是第一次上门的客人,我乐意用我的诚意来招待你!”
甲桑正要张口说话,忽然一个男孩跑到厅里来,对阿·格旺喊道:“爷爷,我要骑马……”跟着男孩跑进来的女人尖声叫道:“阿爸,你不能同意他去,他还小,要摔坏的!”女人说着,一把拉住男孩的细细的胳臂,男孩充满哀求的目光看着爷爷。
进门的女人是阿·吉。对于这位前妻的女儿,阿·格旺一直自认为是疼爱的,他常常称她作吉果,这爱称是她母亲在世时称她的。
阿·格旺说:“好啦,吉果,就让你儿子去吧,他已经是个小伙子了,我在他这个年纪早就是个好骑手啦。”
阿·吉蹲下身去,抱住儿子道:
“阿爸说什么呀!他才十岁。”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娜波夫人终于开口了:“老爷,阿·吉是母亲,她管教儿子是应该的。”她息事宁人的态度颇得阿·格旺欣赏。
阿·吉见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新继母开了口,便不再吱声,只是紧紧地抱着儿子,那份小心,仿佛有谁要抢去似的。
娜波立刻涨红了脸,她偷眼瞧瞧阿·格旺,站在屋子当中的阿·格旺尴尬地看看在一旁发呆的甲桑,不自然地说道:
“你俩带孩子出去玩吧,家里还有客人呢。”
阿·吉的目光这才从儿子的身上移开,当她看清来客是甲桑时,明显地愣了片刻。“啊,是甲桑……”她说。
甲桑冷漠但又不失礼貌地朝她微微颔首。他看见她黑色的衣裳裹着的年轻身体依然像十年前那么美丽,清秀的面庞丝毫也没有改变,只是,岁月在她的目光中增添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成熟之美。
她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老阿·格旺咳了几声,说道:“甲桑呀,坐坐坐,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虽然年纪一大把,但能帮上忙的,开口好啦!”
甲桑直到此时才终于有机会说出自己来到阿家大院的目的,他说:“我来是请阿·格旺老爷允许我买一头你们家的牛。”
阿·格旺问:“你说的是买么?”
甲桑说:“是的,我愿意出任何价钱。”
“好!”阿·格旺大松一口气,他自从看到甲桑进门后的担心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慢悠悠地说:“家里的牛可都是我的宝贝儿,卖掉我心疼着哪!不过,你要牛干什么?你家里也有两头的嘛。”
甲桑依然站着,他不愿坐在这儿,他到阿府不是做客的。他说:
“别的牛我都不要,就要尾巴带白毛的那头,你说个价吧。”
阿·格旺搓着手在甲桑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揣测着对方的用处:“你说的是那头?那可是我最好的宝贝儿,家里每天早晨少不了的奶茶和奶酪,都是从那头牛身上来的,卖掉它,就等于卖掉我们的早饭啦,它太值钱啦,上次一个商人要出四百块牵走它,我都没舍得哩!”
甲桑已经非常急躁了,他说:
“你说个价吧,痛快点,我给就是。”
阿·格旺沉着地说:“我们是乡亲,但是我得要五百,你可想好了,少一分我都不卖!”
“阿爸!”女儿阿·吉被这个价钱吓了一跳,她知道甲桑不会有父亲提出的这么高的价钱。“这个价在市面上可以买到两头牛啊!”
甲桑丝毫也不理会阿·吉的帮助,他已经脱口而出:“好,就这个价,我要了。”
他说着,急不可待地掏出钱,点好,放在案子的一角,说:“这是五百块,我交清了,请你让人把牛牵来,我现在就要。”
阿·格旺见甲桑毫不迟疑的态度,反而好奇起来,他慢腾腾地坐到躺椅上,两只手放在肚皮上反复敲着指头。那只躺椅刚好盛得下他那臃肿的身躯,在一阵吱吱嘎嘎之后,他说:“你真聪明,早就想到我会卖给你的,怎么,这头牛对你那么重要么?你买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甲桑把点过钱的手指放在腰后上擦了擦,说:
“我买它是要放生。”
立时弹出躺椅的阿·格旺叫道:“你疯啦?白扔五百块钱?是不是发财啦?”
甲桑难过起来,他说:“我阿妈去世了,我们请天葬师麦尔贡为她天葬时,正巧你的这头牛路过天葬台,我母亲的灵魂就附到它身上啦,我买到它后,立刻就送到山上放生。”
阿·格旺瞪着甲桑,那双特别浑浊的眼睛吃惊地张开,褐色眼珠里的放射状纤维刹那间凝固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甲桑说:“什么什么?你说尼罗死了吗?”
甲桑的马鞭重新敲起靴帮,一下一下地,靴子上的灰尘一点一点污染了红花绿叶的羊毛地毯。阿·格旺大瞪着的那双眼睛黯淡下来,他瞪着甲桑,渐渐相信了尼罗已死的事实。
阿·吉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念了一句“哞玛尼叭咪哄”。她的怜惜之情越过父亲宽厚的肩膀,传达给甲桑。可是甲桑看也没看她一眼。
“哦!”阿·格旺刚才神气活现的表情顿时消失了,他嘟嘟囔囔地叹道,“日子刚好过了,人就完了,这个女人,是真不会享福呢,还是老天的安排?”
甲桑看看那堆钱,再看看阿·格旺,说:“谢谢你卖给我这头牛,我代表我母亲谢谢你。”
阿·格旺像是回过神来,他整理一下垂到肩膀上的衣服,镇定地说:“甲桑,你把你的钱拿走,牛我不卖了!”
娜波一直机警地注意着事态的发展,她看到阿·格旺以惊人的高价卖掉牛而后又突然改变主意,觉出事情有些蹊跷。娜波走向丈夫,语气里充满了善解人意的温柔,她说:“老爷……”
阿·格旺终于烦躁道:“说什么说?我拿主意,什么时候要你们管过?你们女人家,只知道拿着钱享受,哪里知道我养牛的辛苦?不说了,甲桑,把你的钱收好,我再说一遍,我不卖这头牛!你回吧!”
甲桑没有料到事情会突然发生实质性的变化,他来不及细细追究其中缘由,便骂道:“你这个老滑头!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真叫人恶心!好,你不要后悔,我会让你这个吝啬鬼知道失信的后果!”
愤怒的甲桑收起钱币,一甩手,走向厅外,阿·吉在后面紧紧跟上,悄声说:“甲桑,我送送你……”
老头儿已经在后面大声责怪起来:“吉果,回来,像什么样子!”
甲桑说:“你留步,多走一步路,小心吃亏!”
阿·吉停下来:“我是想帮你的,可是……”
甲桑恶狠狠地瞥她一眼,说:“快去守着那个老鬼吧,我咒他今晚一口气上不来死掉,你正好在跟前分财产!”
阿·吉的眼睛里突然布满了泪水,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甲桑早已穿过栽满各种花草的院子,走出院门。
甲桑走出院门后,奇怪地发现先前在屋里的那个男孩已不知什么时候溜到院外了,他正在跟自己的马和狗待在一起,那只凶残的狗令人吃惊地同孩子在一起友好相处,对他的抚弄一点也不反对,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甲桑走到近前,蓦然听到孩子正在同马和狗小声地说话。看到甲桑到来,孩子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只听他说:“叔叔,你能让我骑骑你的马吗?”
甲桑望着孩子,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他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孩子的请求:“当然。”
孩子立刻兴奋地张开手臂,让甲桑把他抱到马背上。甲桑一举手,轻而易举地把男孩安置在马鞍的前面,然后自己一翻身,也上了马。名叫罗米的马熟悉主人的每个暗示,主人一挨上鞍子,马就箭一般窜上了大路,沙利一声不吭地紧跟在后,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阿家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