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集市
这是一个晴天。
甲桑肩上披着八张狼皮,从集市上走过。另一张夏布非要他留下来给妹妹茜达做张御寒的皮褥子。现在他要把这些狼皮换成钱,以便赎回母亲灵魂附身的那头白尾牦牛。
“嗨,甲桑,最近有麝香吗?”有人招呼他。
甲桑答道:“前两天不是刚给你一只吗?”
“那只麝香根本卖不了好价钱。有没有蛇头香或者蚂蚁香?”
“有也不会再卖给你。”
那人笑着拍拍他的狼皮:“你可不要说大话。再没有比我更识货的人啦!”
甲桑扬扬手算是道了再见:“会有的。”
肩披着八张狼皮的甲桑非常引人注目。再也看不到会有这么多土灰色、灰白色、褐色的狼皮叠在一起的情景。集市上的人们穿来穿去,女人们停留在首饰珠宝的摊位前挑挑拣拣,而男人们则行走在背着各式裘皮或马具、刀具,或者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人面前。如果在行,就会知道那些什么也不带的人可能会卖出或买进令人瞠目的物品。
很多人同甲桑打招呼,摸他的狼皮,询问价钱,夸赞毛色,也有人拿他受伤的左颊打趣:“看看我们的朋友脸上多了一张嘴啦!”
“那样更好。”甲桑宽容地说,“我会多吃一口饭嘛。”
对付过狼群的甲桑对于旁人的冷嘲热讽已经不在意,他一心想找到狼皮的买家。
甲桑有他固定的买主。
那是一位精瘦干巴的老头儿,他老远就看到了甲桑,笑眯眯地等待着。甲桑走到近前,老头儿就故作惊讶道:“啊啧,你成了打狼英雄啦,这有多少只?”
甲桑把狼皮扔到地上,说:“有八只。”
老头儿立刻蹲下身去,认真地翻拣起来。除了那只灰白色的雌狼的皮毛有些老外,其余都是上好的货色。
甲桑问:“能给多少?”
“你是个性急的朋友。”老头儿道。“说实在的,这些毛皮不错,可是我要不了这么多。”
甲桑不吱声,他知道对方的心思。
老头儿已发觉甲桑的不耐烦。他们有过多次交易,彼此都知道得很清楚,对于交易的过程,甲桑无疑有些性急,而老头儿可要谨慎得多。
“好吧。”老头儿终于妥协了,“要是别人的东西,我的确要不了这么多,只要是你的,一切都好说。”
他把手伸出去。
甲桑的手伸向他。两人的手在长袖里捉住了对方。老头儿找到他的无名指,在指中的骨节上捏了捏,他出的价是三百五十元。甲桑立刻表示反对,在对方的拇指指中的骨节上使劲捏一把,他要的价是五百五十元。
在这种无声的买卖中,老头儿表现得满面委屈,像吃了很大的亏似的。甲桑则固执己见,不出他的价钱,他坚决不卖。
老头儿忽然把手抽回来,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说我拿这么多皮子到哪里出手啊?”
“天还早呢,况且,你有的是地方。”
老头儿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世道就要乱起来啦,你没听说吗?个把月前咱们月亮营地的老邻居章代部落已经被马家政府占领啦,情景惨得很咧!”
甲桑一听到章代这个名字,立刻厌恶地皱起眉头。
“什么章代不章代的,跟我的狼皮有什么关系。”
老头儿一边翻看皮子,一边说:“年轻人,见识少,你难道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吗?章代部落一完蛋,紧接着倒霉的就是月亮营地。”
甲桑不置可否。他点上烟卷,独自抽起来。
老头儿又说:“你看到了吗?人们行色匆匆,最好的东西都在出售或是收藏。你看到了吗?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马和枪。马和枪,你懂吗?有了马和枪,营地还是我们的营地,谁也抢不了。”
甲桑的纸烟在老头儿的唠叨声中燃尽。他把烟头弹向空中,说:
“我出的数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这么多皮子到哪里出手啊!”老头儿焦躁起来。
“这样吧。”甲桑说,“我再添上一样东西。”
他从怀里掏出狼舌,放进老头儿早就伸出来的掌心中。
“这是个好东西。”买主几乎是欣喜地开了口,他翻来倒去看罢,立刻揣进自个的怀里。“我还正有一位老朋友得了胃病,整天疼个没完,有了这,他准能缓过神来。就这样,成交。”
老头儿把纸币点清交给甲桑。甲桑接过去没再点,仔细放好后说:“我不信你会把它送给你的朋友。”
“你不信的事情就要发生了,相信吧,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甲桑已准备转身离去。他对老头儿的一切话语都表示不耐烦。
“再见吧,如果你再这样唠叨,我可没有兴趣。”
老头儿忽然举起右手,把食指放在口中抿湿,再举向空中。
“你感觉到了吗,甲桑?风的方向变了,咱们营地里温暖的气息也要变了。赶快藏好你的护身符吧,小伙子,这不是永别,不久的将来,你还会在战场上遇到我。”
“战场?”甲桑咕哝道,“战场在哪里啊!”
甲桑朝前走着。五百五十元纸币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他需要买一只火镰,夏布需要换掉旧的腰刀皮带,而茜达早就喊着想要一只漂亮一些的针线盒了。
这时甲桑看到一位身穿绛红色袈裟的老人走在他前面,他赶上两步。“切吉喇嘛,这一向可好啊?”甲桑取下帽子,问候道。
“是甲桑吗?”切吉喇嘛转过身,满头花白的发茬,脸庞黝黑,皱纹密布,略显佝偻的腰身有些僵硬。他看到甲桑似乎很高兴。
“我老眼昏花,都快认不出你了。脸上是怎么弄的?”
甲桑摸摸左颊,说:“打狼时不小心。”
切吉喇嘛慈祥地望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甲桑:“你还在杀生么?这些都是罪过啊,你不怕来世会有报应么?”
“那些狼杀了家里的羊羔。”甲桑平静地答道。
切吉喇嘛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睛,他说:“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不过,人总是要变的。我一直都能看见你的变化。要是你那时不离开寺院就好了,不光能识文断字,还可以有更好的维持生计的方式。”
甲桑捏着帽子,说:“您是我最好的老师,但是,我的命里注定是要做猎人的,我喜欢当个猎人。”
“我看不出你是否真的喜欢。”切吉喇嘛说,“我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进寺院时的情景,当时你阿妈带着你来找我,你的头发有这么长,乱蓬蓬的,鞋子也破啦,瘦骨嶙峋的,干起活来倒是很卖力。佛是慈悲的,收下了你这个徒弟。可是你是个不成器的孩子,十三岁的时候就自作主张地跑啦。我带了你五年,看着你长大,想让你学到更多的佛的智慧,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捏着帽子的甲桑说:“是啊,那以后我做了我想做的猎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切吉喇嘛的眼睛望着天空,那里正有一片重重的云朵飘移过来。“你瞧,宇宙之间,有大法则,斗转星移,岁月匆匆,灵魂的升迁和下坠自有它的轨迹可循。我们都是凡人,但我们有灵魂,我们要为我们的灵魂而生活。”
甲桑道:“我刚刚听说章代部落被占领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切吉喇嘛说:“考验我们的总是我们不情愿的事情。但只有经得住考验,才能看到无量的光明。你这么年轻,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不要错过任何考验自己的机会。甲桑,血的气味是令人痛苦的,但是知道痛苦的人,才知道幸福的可贵。”
“我不知道一生的痛苦能不能换取来生的幸福。”甲桑拍拍怀中的纸币,想起母亲。
“让我们相信吧!”切吉喇嘛把手放在甲桑的肩上,“孩子,佛祖会保佑你的。”
切吉喇嘛说完就同甲桑告别,他依然佝偻着腰身,老迈的步伐移动在绛紫色的影子下面,他慢悠悠地朝前走去。甲桑望着切吉喇嘛的背影,有一种恋恋不舍的感情。那时候,他就像自己的父亲,清早喊他起床干活,傍晚时给他讲课,那些经文中的故事曾经深深打动过自己,他给了自己从没有享受过的父爱。
在一个摊位前甲桑挑中了火镰和腰刀皮带。他开始选择针线盒,其中一只镶着蓝色和粉色的玻璃珠子,而另一只则朴实无华,他拿不准茜达会喜欢哪一只。
一手握一只针线盒的甲桑突然觉得右臂被轻轻地碰了一下,他扭头一看,一位身穿水獭皮镶边的氆氇春装的年轻女子站在面前。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好久不见!”
甲桑怔了半晌,半天才冷冷说道:“今儿是什么天气呀,章代夫人亲自逛集市啦,您走好。”
甲桑掉头放下镶着玻璃的针线盒,把另一只放进怀里,数出五十元钱给了摊主,然后就想走掉。
可是那位章代夫人仍然坚持同他搭话。她说:“你也终于给女人买东西了。这样不也挺好吗?”
“是挺好。一切都很好。”甲桑站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女人又说:“其实那只带玻璃珠子的盒子也不错。”
甲桑道:“是不错,可惜不是真正的珠宝。”
“唉,甲桑。”女人叹息着,她那双漂亮妩媚的眼睛顾盼着对方,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向他的左脸,“打猎时不能小心些么……”
甲桑偏开头,不让她摸到。
“好啦,大家都看着哩。”他说。
甲桑自看到她后紧紧攥着的心渐渐松开,一种柔软的感觉浮上心头,可是他的表情仍然那么冷漠,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开心。
“我前不久刚回月亮营地,今天遇见你我很高兴。等哪天我让你见见我的儿子,他的个子有这么高了。”
女人轻柔地比划着,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甲桑的脸。
甲桑忽然就掉头走开了。她的话无疑伤着了他的心。
“再见,章代夫人,我有更重要的事。”
女人紧紧追了两步,腰间的银链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忘掉吧,甲桑,忘掉吧!”她凄楚地说。
甲桑几乎是狂怒了,他一边大步走开,一边说:“你去问问十年前的我吧,你去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原谅你!”
女人停下来。她静静地站在尘土中,两只秀气的手用力地交握在一起。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她身边急驰而过,扬起的飞尘使她的身影显得朦胧,她黑色的衣裳蒙上尘埃,一顶呢帽遮住了她的容颜。她看着甲桑快步离开。
甲桑在女人的目光中越走越远。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颊上湿湿的,便狠狠地擦了一把。
甲桑经过马匹交易的地方时,发现这里的买卖似乎很热闹,身高结实的马匹最受小伙子们青睐,而马匹的价格也惊人地抬高了。
但是这一切都未引起甲桑足够的重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赶快用手中的这笔钱买回那头白尾牦牛,然后放生。至于老头儿的谈话和抢购马匹的情景,就像一场梦一般,淡而无痕地忘记了。
甲桑走着,眼前蓦然出现一幅画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画面上有一望无际的青青草原,一位无忧无虑的年轻牧人赶着羊群,从山坡上走过。他每天清晨出发,傍晚才回到营地。每次回营地时,他都要特意绕道经过一座高墙院落,那门前必然等着一位世界上最美丽、最中他意的姑娘,而他总要在经过时唱上一曲歌谣。那是十年前的自己。
小姐名门闺秀,
容貌世上稀有;
犹如桃树尖上,
鲜桃刚刚熟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