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五 灵魂从眉心开始

五 灵魂从眉心开始

尼罗看到了那个灰白头发的妇人。

她从山坡上站起来,两只眼睛徐徐睁开。她似乎对眼前的情景有些惊愕。她的灰白浓密的长发从额头正中分开,半掩着耳朵,流水般倾泻在双肩上。她开始打量山坡。这面山坡离达日神山主峰并不遥远,主峰上的皑皑白雪在午后的阳光中正散发着暖洋洋的光芒。她甚至能嗅到桑烟的香气。

桑烟的香气来自背后。她背转肩头。多少年里她都是如此对桑烟着迷,那香气从长辈手里传来,她自己添过多少柏枝、加过多少酥油,已无法确切记得,她只是喜欢伸出手来,朝向桑烟升起的地方合十。她被香气包围了,香气穿过她黑色的衣裳、苍白的皮肤,直直浸入她的肉体了。她那秘不示人的情绪缓缓展开,褐绿的眸子也因此沾上少许的喜悦。她自己成了香气。

她带着这样的柏香气息起身。脚步是轻盈的。经年累月的忧虑也从惯于负重的肩膀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浑圆的肩头又像少女时候一样挺拔向后,拉直了弯曲如弓的脊椎。香气随着脚步越来越浓。香气中的妇人轻盈地穿过草坡。

尼罗用手背掩起嘴角,像从前那样轻声笑起来。她看到了自己。

空气在脚底飘浮。她在飘浮中,感觉到春天的青草在光着的脚趾间停留片刻,然后迅疾退去。清凉沁人的飘浮从脚趾间开始。起初,草尖还擦着脚底,发出低沉而动人的回声,慢慢地,尼罗的双脚离开大地,她真实地飘浮于草尖之上。

飘浮的一生。她叹息着。

从跪倒在达日神山脚下的少女,到飘浮于群山之间的妇人。从明齿皓眸,到垂垂老矣……

带着柏香气息的尼罗无可选择。她从没有正式戴上过新娘的繁复可爱的发套,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甲桑、夏布、茜达,三个眉眼清秀、却一样令人心碎的孩子。

尼罗望着那个飘来飘去、心思不定的妇人。她是从什么地方开始了这种有着固定模式、但实际却居无定所的生活?是从那间低矮的小屋,还是从快乐酒馆?

快乐酒馆里人声鼎沸,站在酒柜前的姑娘穿着素色衣裳,她把满上的酒杯一只只递给客人,再把空杯一只只收回。她强颜欢笑,暗地里却打着瞌睡。

她太艰难啦。尼罗想走去替换她,就像从前,从她手中接过抹桌布,打发她先走一步回家。那是尼罗像眼珠一样宝贝的女儿茜达。尽管尼罗知道女儿总是会说,妈妈,我还行。

走近的尼罗并未使茜达注意。茜达大而无神的眼睛在客人之间游移,她在寻找一位常常赖账的主顾。

“那位,说你呐,该结账啦。”茜达朝一位小伙子喊道。

茜达沙哑的声音使尼罗停下脚步。她变了。尼罗微微吃了一惊。仅仅几天,茜达甜美的声音便消失无存。尼罗想起女儿的哭泣。她一定是哭哑了嗓子。当她倚着门边等待儿女们归家的身影不再挺拔,褐绿色的眼珠慢慢闭拢时,茜达的哭声就揉碎了她的心,使得她那从眉心渐渐逸出的灵魂不得安宁。

“怎么,说我么?”那人咄咄逼人的口吻真让尼罗担心。

她看到茜达的牛皮底黑色条纹布靴轻轻点着木板地面。女儿和她大哥甲桑有着同样一个习惯,习惯于用同一个动作来镇定情绪。

“说的就是你,该你付账,是这个月赊的总账。”茜达面无惧色地把那人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甩掉。“把你的手拿开。”

被甩开手的年轻人恼怒地瞪圆眼睛,“啪”一声摔碎酒杯。尼罗惊心地瞧着地上慢慢渗开的白色液体,本能地快步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女儿。

尼罗感觉得到女儿的体温。她只有二十三岁,温柔但却倔犟。

“嗨,这么计较这点小钱吗?可以不来嘛。”一个声音说。

尼罗认出说话的人是阿·格旺的儿子,月亮营地有名的花花公子阿·文布巴。他什么时候充当了茜达的保护人?一直追求女儿的麦尔贡又在什么地方?

这不是我喜欢的。

尼罗望着女儿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忧伤,就是疲惫。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她听到女儿的眼睛在如此诉说。那双紧紧掩在浓黑睫毛下的眼睛,一会儿转向阿·文布巴,一会儿转向挑衅的年轻人。

她本来就极力反对女儿早早离开妈妈和哥哥们的保护独自应付酒馆里的一切。但是女儿好像天生就承继了她叛逆的精髓,处处违背妈妈的建议和耐心,一意孤行,却不知前面的道路有多少荆棘丛生的险恶。

尼罗吞了一口唾液,但她发现她吞进嘴里的只是一口空气。

当时站在酒柜里面的姑娘是尼罗自己,面对着的年轻男子是月亮营地颇有势头的格旺,他枪法第一,骑术更高强,是营地年轻人中的领袖。那时他还不姓阿。他对她穷追不舍,她被他野性的爱情征服。他举着酒杯侃侃而谈的模样让她倾心,她悄悄为这个常常斜戴呢帽的男子生下了甲桑。

可是那以后一切都改变了。因为营地的自由和安全,一些牟取暴利的暴发户应运而生,其中,阿府的旧主人就是典型之一,可惜他未能尽情享受高墙大院和无穷财富,不久便扔下妻子和独生女儿抱病而亡。尼罗曾经无视存在的事情终于发生,信誓旦旦的格旺突然入赘阿府,承继了阿的姓氏和妻子女儿,摇身一变,成了月亮营地的首富阿·格旺。

他不再顾念她的衷情,而是一心一意做起阿府的新主人了。

她右手小指的指甲突然断落,但她相信它还会长出,就像这青青山坡上的草,年复一年,终有它长出的一天。

达日神山南麓的青草枯枯荣荣了九个春秋,就在甲桑十岁那年,尼罗收留了来自异乡的一对孤儿兄妹夏布和茜达。她怜惜孤儿,因为自己也一样无依无靠。她视他俩为己出。她不再孤单了,她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她蓦地嗅到了一种气息。人之外的,只有动物才有的气息。

小心。她听到自己这样说。这话是说给甲桑的。她唯一的亲人遇到了狼群。

不过,你能对付得了。我知道。

尼罗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的儿子。直到有一天,她得知甲桑和阿·格旺的继女阿·吉在偷偷相爱的消息。起初她很震惊,认为上天捉弄自己之后又开始捉弄儿子。那一天她醉得厉害,所有的青稞酒都倒给了自己,还恨不得嚼碎杯子。无数个不眠之夜过去,她又一次对命运妥协了。尼罗不计前嫌,找到阿·格旺,对他说:“我从未请求过你,但为了甲桑,请求你允许阿·吉嫁给他吧。”那时他的体态差不多已和他的财富一样庞大无形了,他喘着气,仍然带着微笑回答她:“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尼罗,让年轻人活得开心一点吧。”

“你不开心吗?”尼罗奇怪着他说话的方式。他的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早已经原谅他了。

阿·吉远嫁了。这当然不是尼罗的错。但是甲桑从此不再关心自己的婚事,一头扎进营地之外的荒山野林,把所有的兴趣转移到打猎中去。

而她开始酗酒。

尽管每年春天她总是让孩子们穿戴整齐,背上佛龛,拿着散发着香气的柏枝,全家一起虔诚地踏上朝圣达日神山的路途,但是她终于明白山神的护佑已经远远离开了她和她的家人。

嗜好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让你心甘情愿地被俘虏,成为奴隶,到最后,嗜好来了个漂亮的颠倒,不是你嗜好它,而是它嗜好你。

尼罗不知道自己在美酒中耽搁了多久。直到茜达长大,认为她不再适宜站在酒柜后面。女儿取代了她在快乐酒馆的位置。

可是她仍然仇恨那个住在高墙深院里的家庭。她对甲桑充满歉疚,若不是自己一再做出让步,事情不会如此不可收拾。她在酒精中挥发着中年人的情绪。白发多起来,她成了地道的酒鬼。浓重的酒味甚至一度遮蔽了她身上特有的芳香。

偶尔,甲桑会给她带回一瓶青稞酒。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寂寞的长夜,纷乱的目光里缀满了往事。

他比弟妹们早熟,也比他俩沉默得多。但他却会在祭祀达日神山的盛会上一反常态,第一个冲到法师的跟前。尼罗闭上眼睛,她能想象得到甲桑由于急躁衣裳会滑下肩膀,他露出旧色的乳白高领布衫,争上前去,朝法师低下头。头顶上的帽子倾斜,大红缨穗中的两支口剑昂然而立。法师朝他的双颊使劲时,他会面无表情,仿佛一切都随了他的意愿。

每年春季的这一天,是尼罗最骄傲的日子。她的儿子为她争得了荣誉。当年轻人们假扮狮子群舞着拥向她的门前以示祝贺时,喜悦填满了她的心房。随着绿鬃狮子的尾巴甩过,甲桑的人影已经不见。他是随心所欲的。他不喜欢空虚的贺言。

“我的父亲是谁?”甲桑在六岁时这样问过尼罗。

尼罗的沉默比一次冬日落雪还久。“他在,”尼罗说。她指的那人是谁?是抛弃她们母子、正在享受福气的那人吗?“他当然在。”

甲桑又问:“他在哪儿?”

“他在那边。”尼罗指着达日神山说道,“等山上的雪融化后,他就会来看我们。”

可是达日神山上的雪在尼罗的一生中都没有化掉。雪山依然,甲桑不再等待了,他到山中逮了野兔烧好后给母亲吃。尼罗吃着,仿佛在吃着山上的雪。

我有你就足够啦!

尼罗望着走在春天里的甲桑。如今,儿子的步履那么沉稳,脚底下的鹿皮软靴走动起来没有一点声响。他的马和狗都不在身边,看上去他有些孤单。他要独自对付那群咬死家中羊羔的狼吗?她知道他盯上它们已经有些时日了。

夏布,去帮帮你哥哥。尼罗看到夏布提着枪在河畔转来转去,他的经验尚不足以使他认清前面的狼迹。更多的是他不听母亲的话。他是个倔犟的孩子,除了他的妹妹,他似乎认定要和世上所有的人做对。尤其对阿·格旺,夏布曾偷偷打断过他的马腿。

尼罗终于望见夏布转过身,朝甲桑的方向跑去。这就对了,虽然我一直不知道你忧郁的眼睛看到了什么,但这次你的感觉是对的。

青青的山坡。青青的草。青青的山坡下有高高的院墙。这是尼罗一生也未能逾越的高墙。

飘浮的尼罗带着一身香气,轻轻地越过了它。

尼罗叹息着,看到阿·格旺躺在自家的卧室里,头枕着白布枕头睡着了。忽然他醒来,朝空中望一会儿,把枕头翻过去,重新睡着。他梦到了什么?他把枕头翻转,希望什么人在梦中同样梦见?尼罗看到阿·格旺的新妇,那位躺在他身边的漂亮殷勤的娜波,悄悄起身,抬起老头儿的呼呼作响的头颅,把枕头重新翻回原来的模样。

阿·格旺仍然那样睡着。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

我不能再梦见你啦!

这曾是他俩约好的习惯。很多年了,每当他来看她,她总是在那有限的时间里,不厌其烦地告知他,如果不在一起时他梦到她,就赶快把枕头翻转过来,这样她也可以同样梦到他了,他们就能在梦中相见。他每一次听她如此絮叨,每一次都会回答,根本不可能。可是,现在她却有机会亲眼看到他翻转枕头,但这一切都太晚啦。

尼罗目不转睛地望着熟睡的阿·格旺。

阿·格旺在午睡后醒来。朦胧中,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气,柏枝燃着后留下的、带着某个女人特殊体味的香气。

“谁来过了?”阿·格旺惊问道。

端着酥油茶进屋的新妇说:“谁也没有来过,您睡着了。”

阿·格旺瞧一眼自己被汗水濡湿的枕头,那上面留着几根灰白的、死去不久的头发。

他咕哝道:“我知道是谁来过了。”

娜波静静地望着他,念了一句六字真言:“哞玛尼叭咪哄!”

罪过呀!可是我不能再梦见你啦!

尼罗的裙裾扫过阿·格旺精雕细绘的卧室门槛。门槛上的吉祥莲花和富贵云纹相交相绕,新漆的大红色双门在她眼前重重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