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阴之路
带着猎枪、带着豹尾、带着荣耀回到家里的甲桑,发现母亲安详地蜷缩在自己的皮袄里,已经死去多时了。
甲桑的母亲死了。当人们把那个名叫尼罗的妇人抬上山时,甲桑的心都要碎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正在离他远去,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倚在门边,等着他的归来。
尼罗走时无牵无挂的样子,她走得那么突然,连儿子也根本没有得到任何预兆。直到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时,母亲已经被安放在达日神山南麓的一块平台上,等待着鹫群的到来。
鹫群远远地落在山坡上,它们巨大的翅膀发出铺天盖地的声响,但却似乎被某种躁动不安的情绪所控制,只是在远处徘徊,而不像通常那样直接落在平台上。
天葬师麦尔贡是个人高马大的壮年汉子,留着胡须,身穿长袍。此时他也觉出有些异常,那只举着召唤鹫群的左手,徒劳地挥了又挥,可就是没有一只鹰鹫飞上前来。他小心地叫了一声天,望着那些不同寻常的鹰鹫,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种不祥的阴影袭上甲桑的心头。此时的他正在山脚下,以儿子的身份伏在地上,旁边是他的兄弟夏布,年轻的夏布低着头,似乎有什么心事。甲桑偷觑一眼站在平台上不知所措的麦尔贡,暗自恼恨着他的无用。
鹰鹫群为什么不飞上前去?为什么不赶快帮助那个躺在平台上的灵魂脱离肉体的羁绊,自由地离开这个世界?
甲桑被这种莫明其妙的阴影震慑住了。那些鹫群远离平台,仿佛与此无关,它们深凹着的双眼射出孤傲的光芒,冷冷地打量着四面八方。一对对足以捉起羊羔的利爪,跳跃着,踩起一团团尘埃。那双巨大的羽翼,扑展开,又徐徐合拢,仿佛遮天蔽日的伞盖。铁勾似的弧形尖喙紧闭着,不发一声,只有翅翼展开或合拢时,鹫群才会发出轰动如雷的声响。
它们面朝平台,那些有着暗褐色绒羽的头颅和裸露出铅蓝色皮肤的颈部沉着地朝向平台,黑褐色的脊背上泛着银灰的光泽,在太阳的直射下,它们腹部的淡淡的褐白色呈现出纵向的细纹,渐渐伸向双脚的羽毛变成深褐色,半掩起纯黑的利爪。
翅翼又一次展开,飞起在漫漫尘埃中,鹫群使半面山坡成为一片起伏不定的黄褐色世界,那些淡白的羽干从褐黑羽毛中脱颖而出,犹如坚强的骨架,随时都可能轻捷地撑起整个身体而横空飞去。
天葬师麦尔贡挥着手,渐渐不相信自己了,他不明白一向得心应手的工作怎么会一下子离开自己,他站在那里,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到天葬台时的那种微妙的境地中……
就在此时,一群牛忽然从山下经过,甲桑抬起头,觉得非常蹊跷,这片地方一般是没有牛群的,今天怎么会出现牛群?正在奇怪间,他的母亲,那位名叫尼罗的妇人,突然从平台上坐起来,那双已经闭合三天的眼睛缓缓睁开,仿佛不适应此时直射着的灿烂阳光而眯成了两条细缝,当这双眯成两条细缝的眼睛转向山下的人群,再转向天葬师以及天葬师身后的兀鹫时,便蓦然睁圆,继而大声惊叫着爬起来,朝山下狂奔而去!
尼罗狂奔下山,正好与牛群撞上,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子就抓住其中的一头牛的尾巴,那头正逸然吃草的牛被这妇人抓住尾巴,自然吓住了,它挣扎着,打转,喷鼻,然后开始朝前奔去,妇人被拖得一个踉跄,可是她仍然坚持不放手,她绊倒在地上,任凭那头牛拖出十几米远,才松开牛毛直竖的尾巴。
那头牛受此惊吓,望风而逃,整个牛群都被这突来的情景惊散了,它们朝不同的方向奔去,一会儿工夫,山坡上一头牛也不见了。
天葬师招呼鹫群的手还停留在空中,他看着他将要送进西天的妇人突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狂奔而去,那种诧异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绘,他的经验中从没有过类似的情况,所以他仍然高举着手,任凭鹫群忽啦啦从他头顶飞离平台。
甲桑看得呆了,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跪着的地方站起来,他见天葬师仍高举着手,便怒吼道:“麦尔贡!麦尔贡!”
天葬师麦尔贡张着嘴说了句什么,甲桑没听清楚,他只听见跪在身边的兄弟夏布的声音,夏布战战兢兢地说:“哥,阿妈没死呢!”
甲桑连忙道:“胡说!”
兄弟俩相互扶着,朝不远处母亲倒下的地方踉跄而去。
尼罗倒在地上,早已断了气。
麦尔贡朝兄弟俩跑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说:“出了大错啦!出了大错啦!原来我们把活人抬到天葬台上,真是罪孽呀……”
正俯在母亲身边的甲桑立刻纠正道:“胡说!我们怎么可能随便就把活人送到天葬台上呢……”
未等甲桑把话说完,天葬师已经喊起来:“我就知道会出事的,今天一早我就觉得不对劲,现在我明白啦,喏!”麦尔贡指着身后那些正在飞离山坡的鹫群继续说:“鹰鹫们飞走啦!”
甲桑一下子就变了脸,他看着那些鹫群早已在滚滚尘土中腾飞,庞大的双翼在昏暗的地平线上拍击出惊心动魄的巨响,随着鹫群的远去,那些黑褐色的生灵已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在天边化作一片黯淡的影子。
麦尔贡情绪激动,他气喘如牛,前额上的头发被汗水粘起来,看上去湿乎乎的,嘴里仍唠唠叨叨地说:“我怎么一开始就没想到呢?鹰鹫们是不吃活人的呀!我还奇怪来着,我朝它们挥挥手,可它们就是不靠前来,以前我也是这样挥挥手,它们马上就会涌上来,我说呢,这次是咋啦?我……”
甲桑粗暴地推他一把,麦尔贡惊愕地止住了嘴。
甲桑看看弟弟,夏布也正在无助地看着他。弟兄俩同时把目光对准了躺在地上的母亲。甲桑脸色苍白,他扶起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夏布突然说:“我猜她的灵魂附到那头牛身上啦!”
甲桑厌恶地扭过头,他说:“你就知道和阿妈作对,她死了你也不放过她。”
夏布毫不妥协地说:“你是她的好儿子嘛,我的话你们是没人相信的。”
夏布说着就从母亲身边站起来,走到麦尔贡一边去。麦尔贡听着兄弟俩的话,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准备掉头下山。
甲桑叫住麦尔贡,说:“喂,你说,有这种事吗?”
甲桑的头朝夏布那边摆摆,麦尔贡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低下头想想,然后艰难地说:“有的,我想是有的,人的灵魂总是要转生的,至于转到牛身上这种事,大概会发生的。”
甲桑听到这一通不明不白的话,又狐疑地盯一眼夏布,说:“转生就好,可是转生到牛身上,我们该怎么办?”
夏布接口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把那头牛放生,那是阿妈的灵魂呀,我们总不能看着别人让她驮东西吧?”
夏布觉得自己的口气不对劲,就住了口,他看看哥哥的眼睛,那双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的眼睛正低垂着,似乎下不了决心。麦尔贡小心翼翼地插话道:
“我看夏布的主意不错,快买到那头牛后放生吧!”
甲桑苦恼地说:“刚才我一时没看清那头牛,也不知是谁家的。”
夏布说:“我记得那头牛,尾巴上有些白毛,阿妈抓着的地方就是那儿。”
甲桑使劲瞪了他一眼,夏布又不吱声了,麦尔贡接着说:
“我知道那牛是谁家的,本来我不该说这种话,可是为了茜达,我情愿说出。”
麦尔贡的话激怒了夏布,他从垂头丧气的情绪中一下子便暴跳如雷,他朝麦尔贡吼道:“别提我妹妹的名字!你这种人也配说她?你不看看自己的模样,嘿,瞧瞧,什么样子?要不是今天,我早用刀子和你说话啦!”
麦尔贡惊异地看到夏布的手不自觉地朝腰间摸去,那里通常挂着一柄锋利的六寸腰刀,可是今天那柄腰刀出于对天葬仪式的礼貌而留在了家里,这使麦尔贡大松一口气。
甲桑连忙说:“好啦好啦。麦尔贡,你说说那是谁家的牛?”
“牛是阿·格旺家的,偏巧我认识它。”麦尔贡说完,愤愤地看一眼夏布,又说:“不管你当哥哥的怎么想,茜达看上我啦,你着急也没用……”
夏布欲冲上前,被甲桑拦住了,他忧郁地说:“那头牛怎么偏偏是阿·格旺家的?镇子上有这么多人家,怎么偏偏是他家的?”
夏布没听到哥哥在说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地对麦尔贡喊:“你休想娶她!只要我和甲桑在,你就休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