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雪豹
第二天天亮后,甲桑顺利回到营地。伙伴们正在营地中央急不可耐地等候,他们这样熬过了一夜,紧张程度不亚于上山扎帐篷的甲桑和阿·文布巴。当甲桑回到他们中间后,伙伴们欢呼起来,那个替阿·文布巴看管猎枪的小伙子立刻就把手中握了一夜的东西交给甲桑,甲桑也毫不客气地接在手里。
这杆枪,甲桑已经赢定了。
大伙儿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前一夜的情景。甲桑宽厚地笑着。的确,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因为他这样孤身在山上度过一夜早已是很平常的事。早些年,家里的羊群被狼惊散后,他不是这样独自到山里寻找,度过了好几个夜晚么?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可是仍然不见阿·文布巴的身影。有人开玩笑说:“他真见了鬼啦!”但是甲桑却不信,他说:“不会吧,他可能被别的事耽搁了。”
“他总不会在这个时候睡过头吧?”
“嘿,他喜欢睡过头,那有什么办法?”
伙伴们都想知道阿·文布巴失去猎枪后会有什么反应。他们知道文布巴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人。他们想要更精彩的故事。可是现在甲桑一人难以满足大家的好奇心,只有等阿·文布巴到来后,才会使大家重新振奋起来。
阿·文布巴却久久不出现。甲桑有些焦急,他喃喃道:“不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吧?”这样说着,还是担心起来。他掂掂紧紧握在手里的猎枪,坚定地说:“走,我们去看看。”
大家跟着甲桑上了山。走到山坡上时,远远就能望见阿·文布巴扎的帐篷。那顶灰白色的帐篷在阳光下非常醒目,可是看不到文布巴的身影。走到近处一看,才发现文布巴仆倒在地,早已昏了过去,他的一只袖子钉在木橛子下面。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乱哄哄把文布巴弄醒。阿·文布巴醒来后,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伙伴们,他嘘了一声,轻轻说:“向佛祖发誓,我看到的鬼,它是无影无形的……”
甲桑又好气又好笑,对他说:“你把自己的袖子钉到木橛子上,还以为是被鬼抓住了吧!你输定啦!”
阿·文布巴的腰刀仍然握在手上,但那只是个摆设,并不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那把腰刀过于精致了,以致于主人握着它的样子是那么可笑。文布巴无精打采地望着扶他站起来的伙伴们,欲言又止。
甲桑说:“别再说什么啦,你输定了。”
文布巴看着甲桑,眼睛里忽然闪烁出炯炯之光,他神秘地附在甲桑的耳畔,说:“你用不着担心猎枪什么的,我只是想告诉你,鬼这个东西,它是无影无形的……”
甲桑大笑起来,这是营地里罕见的笑声,他从未如此纵情过,这杆用胆气赢得的猎枪,从此真正属于自己了。
大伙儿也跟着乐了,唯有文布巴一人立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人连推带搡地将文布巴带进他昨夜扎好但还未来得及享用的灰白色帐篷里,大家围成一团,开始奚落文布巴。
正在这时,帐篷外的一个年轻人大声呼喊起来:“雪豹!雪豹!”
众人闻声蜂拥而出,只见山坡下的丛林边缘,一只雪豹正在漫步,它雪白的身体在晌午的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彩,褐色斑纹足以说明它已到成年,是个孤独的旅行者,它的体态从容而大度,高昂的头颅显示着雪山王者的风范,那双眼睛虽然不能看得明晰,但已感觉得到它机敏、善战的本质。
有人问:“它怎么会从山上下来?”
甲桑也不明白,他眯着眼睛看山坡下的雪豹,那个犹如从天而降的精灵,此时正在众人的视线里悠然漫步。雪豹的栖息地在高于月亮营地二千公尺的崇山峻岭之间,可是今天怎么会到海拔三千公尺的营地附近呢?它在距离人类如此近的地方游走,居然还没有感到什么危险,真是奇迹。
“快看!”又有人喊道。
甲桑望去,只见那雪豹已经站住了。它扭着头,两只尖尖的耳朵朝向前方,正好与这群年轻人遥遥相对。两边对望良久,谁也不肯首先把目光移开。
甲桑发现这只雪豹与他见过的所有雪豹都不同,这只雪白的精灵在遇到人类时的镇定自若令甲桑暗暗吃惊,看着雪豹的神态那么自然悠闲,甲桑反而感到有种莫名的惆怅。
忽然有人提议道:“我们何不把它收拾掉呢?”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响应,有人建议众人围拢过去捕杀,也有人认为应该由猎枪大开杀戒。用猎枪的主意最终占了上风,雪豹可是嗜血的动物,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人群中只有一支猎枪,这支猎枪此时已经属于甲桑,可是甲桑并不愿意现在就运用它,一是不想亲手射杀那只神秘出现的雪豹,二是担心自己的枪法还不地道。
他一伸手,把猎枪伸出去,说:“你们拿去,看谁能射得准。”
有人接过去,说:“我要打就先打它的腿,让它跑不动,再慢慢收拾它。”另外有人接着说:“那你傻了,要打得先打肚子,直接打死算了,你以为它跑不动就不能吃掉你吗?”马上又有人说:“打肚子不得把皮毛打坏了?皮毛坏了还有啥意思!”
大家接着话头,把猎枪传来传去,可没有一个人能多握一会儿,像是握着一件炙手的东西,马上传给别人。每个人的话说得都非常男子气,可没有人真正用猎枪干一下子。实际上,对使用猎枪,谁都没有把握,人们最大的担心莫过于在众人面前吓走雪豹而丢丑,失了面子。
猎枪在大家手里绕了一圈,又回到甲桑手里,甲桑握着枪,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那只雪豹仍然驻足停留在那里,丝毫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它远远地望着这群年轻人,似乎在认真思索着什么。甲桑心想,你为什么还不离开呢?
伙伴们催促道:“快点,它要跑了。”
可是在甲桑看来那只雪豹已经到了大限,它根本无视这群危险分子的存在。它只是那样保持着优雅的体态,不失风度地原地不动,仿佛生命的结束还是很遥远的事。
伙伴们见甲桑迟迟不动手,立刻就有人讥讽道:“早知道甲桑是没用过枪的,他还不是拿着枪玩玩儿。”
甲桑沉得住气,他不跟眼前的人计较,枪已经是自己的了,别人再怎么样也跟他无干。
可是伙伴们不能容忍视线里那只雪豹的逍遥,更不能容忍甲桑不动声色的轻蔑态度,于是就有人朝甲桑做鬼脸,说他虽然不怕鬼,但却怕雪豹,猎人如果怕猎物那么这个猎人就是胆小鬼。
昨天夜里得意地扎起帐篷的甲桑立刻圆睁起眼睛,他最不能忽视的就是他勇敢的声誉遭到无情的诋毁,他厌恶这种诋毁,更厌恶诋毁他的人。甲桑漠然看一眼说话的人,目光里轻蔑的眼神每个人都一目了然。
他们便明白这句话言中了,他们要的就是这种中激将法之后的甲桑,他们太了解他了,他是那种容易被激怒的人,这种人是需要刺激的,受到刺激的甲桑肯定不会使大家失望。
果然,甲桑慢慢走到众人前面,正正地对准那只雪豹,举起了猎枪。那只雪豹似乎全然不知死期即将来临,它仍然那么悠闲地望着这边的人群,毫无恐惧可言。
“砰”的一声,雪豹应声倒地。
一切就如此开始并如此结束了。那声枪响快得只有耳朵感觉到震动了一下,而雪豹已经重重倒下,永远也起不来了。
甲桑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浑浊得看不清是高兴还是悲哀。大家已经闹哄哄朝山下跑去,也有人打马下山,到酒馆取酒去了,他们要庆祝这声辉煌的枪响。
雪豹的尸体很快就被抬上山来,那是一只非常年轻、漂亮的雪豹,在这之前可能从没有受过什么伤害,它的毛色富有光泽,体态匀称,四肢修长,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就像一涧飞流而下的瀑布,丰满而优美,众人再多的惊叹也比雪豹本身逊色许多。
甲桑看到了雪豹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褐色的,瞳仁已经失去了刚刚还在闪烁的光彩,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豹眼,英雄的眼睛,孤独的、被自己射中的眼睛。
取酒的人也已回到阿·文布巴扎好的帐篷里,雪豹放在帐篷的中央,年轻人们围成圈,用一只拳头大的牛角杯,斟满青稞美酒,第一杯理所应当地献给猎豹英雄甲桑。
甲桑一饮而尽。
一饮而尽的甲桑一杯下去就醉了,他开始与别人抢酒杯,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把那只猎杀的雪豹的身体分了许多份,在场的每个人都有一份,而甲桑自己仅仅留了一条尾巴,他说他要这条尾巴做个纪念,他要纪念他亲手杀死的第一只雪豹。
在甲桑分份的时候,已经有人拿起腰刀,照甲桑的分法一刀刀下去,每个人都把甲桑分给的份儿单独放好,这才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喝酒。
醉了的甲桑忽然发现身边只剩下一条有着褐色斑纹的雪豹尾巴。他拿起那条尾巴,叫声“嗨”,便一把扔到帐篷顶上去,他说这条尾巴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留着,不管谁要也不能给。
大家各取所需,高兴得不亦乐乎,几筒青稞佳酿在黄昏时分已经喝得干干净净,每个人都在美酒的作用下颠狂得不知所以。
就在此时,一群雪豹出现在黄昏的山坡上,它们突然来临,就像从天而降一样,这个群体大约有七八只,每只雪豹都和被甲桑猎杀的那只一样年轻、漂亮,但却裹挟着一种气势汹汹的复仇狂潮,镇定、凶猛、胸有成竹地直扑而来。
帐篷里的年轻人们还在狂欢,他们把甲桑举到肩膀上,让他唱歌或是表演其他节目,可是甲桑醉得太厉害了,连话都说不周全,更别说唱什么歌了。正在他们胡闹时,没有喝一口酒的阿·文布巴清楚地看到了雪豹群。
阿·文布巴看到一群雪豹一步步地接近帐篷,他便用此时此地过于清晰的声音喊道:“瞧……”
马上就有人开玩笑:“鬼是无影无形的……”
大家笑得前倾后仰,没人当真,可是阿·文布巴却极其认真,他说:“你没有见到鬼是什么样子,它是无影无形的!”
雪豹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狂欢的年轻人蓦地听到它们的嗥叫,这是一种有着决死勇气的声音,被这种嗥叫吓住的年轻人们挤作一团。现在这种情景,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的甲桑却鼾声大作,他正好压在猎枪上,这是唯一的自救武器。
可是雪豹们的目的似乎并不在这些人们身上,它们寻觅到大块的被剁开的同伴的尸骨,嗥叫着,一块块拖走,直到最后一只雪豹离开,这群人都没有产生丝毫的反抗意识。
那只被猎杀的雪豹的身体已经一无所剩,最后人们才发现唯有甲桑留下来的那条尾巴还在帐篷顶上,并没有让雪豹群带走。
这一天起,甲桑成了月亮营地里年轻人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