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二 天葬的地方

二 天葬的地方

甲桑从山上走下来。他总是在取下口剑后就立刻离开法师。他的荣耀在于自己的内心,而不在于同伴们众口一词的赞美。

他的背后充满了年轻人们争相在煨桑的香气中献给山神的赞美声。他知道这是一年中最美好、也最令他愉悦的时刻。他的内心里平静、柔和,眼前仿佛看得见十多年前那个初次上山的男孩,那个男孩由于激动,连缨穗帽顶上的口剑都插歪了。

好在他现在仍然感觉得到少年时的心跳,机灵的身体也仍然能使自己成为排在众人之前插上口剑的第一人。

他记不得自己最初祭祀神山时是什么模样了。那时,他还没有自己的乘马与猎枪,更谈不上是什么猎人。他只是个下套子的能手,他有一种选择地点的灵气,营地里别的少年是比不过他的。在他十六岁时,他已经积累了十七条水獭皮筒,都是用他套子里的猎物换取的,他开始积累水獭皮筒是想为母亲缝一件过冬的裘衣,可是从未穿过水獭皮裘的母亲却对他说:儿子,你是个男人啦,男人怎么能没有猎枪呢?

母亲的话使甲桑茅塞顿开。是呵,自己怎么能没有一杆猎枪呢?可是他在猎枪与裘衣之间无法取舍,他想到自己首先是儿子,其次才是男人。这样想着,甲桑便请人为母亲缝了一件水獭皮衣。母亲的感动是可想而知的。她说:“家里有个男人啦……”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件装饰着白褐色相间的水獭皮裘,母亲却总是舍不得穿在身上。

走向山下的甲桑取下红缨穗的高帽,从帽顶端详着两支小巧的铁剑。他摸摸双颊,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穿刺过的痕迹。据说经过口剑穿刺后没有痕迹的人前世里只有德行,没有罪孽。可是甲桑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幸福可言。

他想不出自己何时有了这种争夺名誉的想法。对他和他的家庭来说,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吧。

甲桑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只见营地里的纨绔子弟阿·文布巴带着一帮青年来到了他的身边。

阿·文布巴是营地里第一个拥有猎枪的青年,不过他背着猎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猎,纯粹是为了炫耀。当阿·文布巴炫耀的姿态淹没了他周围年轻人们的自尊心时,大家开始怀疑他的胆量和勇气了。就在前不久,营地里有一位老头儿死去后天葬了,但营地里的人们纷纷传说他阴魂不散,专门抓取阳气正盛的年轻小伙子们的魂魄。这个传说越来越盛,以致营地里无人不晓,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被这一神秘的传说吸引。可是到底没有人敢于真正走到天葬过那个老头儿的地方去证实这种说法的荒唐。

现在,这帮青年们聚到甲桑的身边,话题又回到了那个天葬台。拥有猎枪的阿·文布巴显然在没有猎枪的男孩们中间高人一等,他是围坐成一圈的青年的中心,他那杆猎枪是众人眼里最高的神祇。

有一个年轻人突然说:“我敢打赌,这杆枪你用不了多久啦!”

阿·文布巴是不吃这一套的,他说:“除非你能到天葬台扎一顶帐篷后住上一夜,这杆枪我情愿送给你。”

阿·文布巴意气用事的这句话立刻使大家兴奋起来,这也正是甲桑有兴趣等待着的,但甲桑始终保持着沉默,他知道沉默之后的话语才是最有力量的。

那个年轻人继续发问:“你当真么?”

阿·文布巴说:“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当真呢?!”

大家七嘴八舌起来:“阿·文布巴你从来说话不算数,上次我们赛马,你的玛瑙链子还不是送给姑娘了吗?”

没容阿·文布巴辩解,又一个开了口:“你想要他的小命吧,他可是个胆小鬼!”

最初提议的年轻人不甘落后,立刻回敬道:“说到胆小鬼,我看你敢上天葬台搭帐篷吗?如果你敢,我就敢承认我是胆小鬼。”

可是没有人愿意当面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也没有人敢于应承自己能上天葬台扎帐篷。阿·文布巴得意极了,他开始仔细擦拭那杆猎枪,直到枪杆上擦出亮光才罢手。

甲桑慢悠悠地开口道:“阿·文布巴有猎枪也不敢上天葬台吗?”

阿·文布巴说:“你看看你,没枪的人才会说这种话,我就算把枪送给你,量你也不敢上去。”

甲桑说:“不如这样,我们用你的猎枪打个赌怎么样?猎枪让别人看管,我们二人各自上天葬台后扎帐篷睡一夜,第二天谁回来这杆枪就属于谁,怎么样?”

阿·文布巴说:“那个老头儿即使真要抓人也会选上你的。”

年轻人们已经被甲桑的提议搞得精神振奋,他们每个人都愿意成为阿·文布巴猎枪的暂时看管者和这场赌局的证明人,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沉默寡言的甲桑真会从阿·文布巴手中把猎枪赢走。

阿·文布巴早已骑虎难下。他紧紧攥着猎枪,两只眼睛却故作镇静地望着甲桑,这位对手,正对视着自己,他的眼神里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光芒。

阿·文布巴说:“就这么着吧,我看你输定啦!”

甲桑笑着点点头,说:“别忙着下结论,我们今晚就开始。”

阿·文布巴说:“今晚可别忘了带上锤子、绳子和木橛,你家没有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大家讪笑起来。谁都知道甲桑是个穷光蛋,但他们却因为甲桑不苟言笑的尊严而非常尊敬他。阿·文布巴这样说纯粹是为了取乐而已。

这天子夜时分,年轻人们重新聚到营地中央,他们将开始实现白天的诺言。先是甲桑带着扎帐篷的用具离开大家,径直向天葬台走去。这样走需要两个多时辰,甲桑是走惯的,他不厌烦这种走法。

甲桑走后一段时间,阿·文布巴也准备好了,他把猎枪交给中间人,还特别嘱咐他要小心看管好,这才带着精致的用具上了山。

天葬台和营地有一定的距离,甲桑和阿·文布巴扎帐篷的地点各在山坡的两面,按照约定,他们在扎好帐篷后还得住上一夜,第二天天亮后才能返回营地。

甲桑走得快,他对这一片地方很熟悉。

阿·文布巴走到山脚时已经在大口地喘粗气了,他是骑惯马的,父亲从未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管教,但是他是阿家的独苗,每次出门上路,马是必须的。可是这次却不同,他一个人走了这么久,还带着锤子、木橛、绳子和篷布,简直累得要死。周围黑黝黝的一片,阿·文布巴对自己说:“没什么要紧,只不过一夜嘛……”

但他渐渐开始有些害怕了,这样一个人,这还是第一次。那个老头儿,可千万别对今晚产生什么兴趣呵,上天保佑……

阿·文布巴终于找到一片较平整的地方,那里有白天支好的木桩。他一下子就把身上背着的东西卸下来,一口气没换就干开了,他先是褪下两只袖子,把它们紧紧地绾在腰后。这种情况对阿·文布巴来说是不多的,他的生活不需要他如此卖力气。可是今天不同,为了男子汉的尊严,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胆量和勇气,才能赢得同伴们的尊敬。阿·文布巴开始把篷布铺开,整整齐齐搭上木桩,这是第一道技术活,如果不整齐,下面的绳子和木橛子就无法正常运作。阿·文布巴搭好篷布后,立刻着手系牢绳子。

绳子的一头系在篷布上,另一头则要系到木橛上后钉进草地里。当天上的繁星开始明亮起来的时候,阿·文布巴已经钉了二七一十四根木橛了。他一边干一边信心十足:瞧,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这会儿,他倒真的希望有点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呢,否则回到营地后怎么才能向大家炫耀这次辉煌的成绩呢?

阿·文布巴已经在钉最后一根木橛了。木橛大约有半尺长,上粗下细,阿·文布巴要把细的那头钉进草地里。这时,木橛突然从细的那头裂开了一道缝,阿·文布巴发现后,蹲下来,捏一些土填到裂缝里去。就在他蹲下来的时候,他结在身后的双袖松开了。他并没有在意,干活时袖子松开是常有的事。他一心一意地把最后的木橛子钉进了草地中。

好,他的所有工作都做完了。阿·文布巴把锤子扔进已经巍然屹立在山坡上的帐篷里。所有的绳子和木橛都各得其所,这正是他期望的。一切尽如人意,很好。

干完活的阿·文布巴站起来,拍拍双手,转过身,准备进入帐篷过夜。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惊骇地张大了嘴巴,他的一只松开在身后的袖子被人捉住了!

阿·文布巴开始抖瑟,他的双手不知该怎么放,他的手里空无一物,没有任何防身武器,腰刀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竟然没有勇气抓在手里。

这下糟啦!

阿·文布巴惊呼着,他试着拽了拽袖子,根本拽不动。他越拽,捉着他袖子的力量就越大。阿·文布巴吓得简直要昏过去,可是拽着他袖子的人似乎没有丝毫放他走的意思。

山风起了。后半夜的山风呼啸而来,又冷又利。夜风开始仿佛像一个女子的轻声哭泣,到后来就变得凄厉而暴虐,在阿·文布巴听来,简直就是发怒的洪水猛兽。

阿·文布巴从最初的惊吓中清醒过来,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失去了。他的身体斜立着,试图从被捉的境地中解救自己。可是一切努力都是白费,那个捉住他的人既不说话,也不放手。

阿·文布巴开始运用他的智慧了。他是个聪明人,不能如此无视自己艰难的处境。于是,阿·文布巴对那个捉着自己袖子的人说:“求求你啦,放我走吧,明天我请人为你念经还不行么?”

阿·文布巴已经断然相信那个捉住他袖子的人就是白天伙伴们说到的老头儿,也正是他此行试胆气的目的所在。这个老头儿,他到底要干什么?

阿·文布巴想到那个老头儿是个独身一生的人,他离开阳世时连个念经的人都没有,阿·文布巴自以为忽然明白老头儿之所以离不开营地是因为没有儿子为他请喇嘛念经超度。

阿·文布巴一心以为会听到捉住他的老头儿的声音,他想那声音一定够他受的,他做好了接受任何瘆人声音的准备。可是老头儿不说话,老头儿越不说话,阿·文布巴就越害怕。他这才发现声音这东西在没有发出来之前才具有最大的威慑力量。

阿·文布巴再一次绝望地哀求道:“求求你啦……”

阿·文布巴一边说,一边又把身体往前拽拽。跟先前一样,他没有挣脱一丝一毫,他的裘衣袖子仍然紧紧攥在那人的手里,他的腰带都因过度的拉拽而扭歪了。

山上孤零零的一顶帐篷边,阿·文布巴就这样徒劳地哀求着,被拽住的袖子使他陷入绝境,没人能帮上忙,他自己早就吓破了胆,除了哀求,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渐渐地,阿·文布巴骨子里的蛮劲复苏了。他想与其这样耗下去,不如拼死一战。他偷偷握住了早就该握住的腰刀,当右手紧紧握住腰刀后,力量就回到了身上。他大喝一声,回身砍去。一下,扑空了。阿·文布巴大喝道:“你这个糟老头儿,看我收拾你!”

阿·文布巴又挥刀一砍,这下又扑了个空。他惊讶四顾,发现四周根本没有人,连个鬼影也未见到,可是捉住他袖子的那只无形大手仍然没有松开。这次惊吓可不小,阿·文布巴已经被无处不在的老头儿吓得够呛,他惊叫一声,随即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