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营地
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某个春天。当春天的气息抵达青藏高原的时候,已经是藏历六月了。
艳阳高照。炫目的太阳使大地更加容易进入黑夜。沉浸在黑夜里的山山水水在月亮的清辉中格外宁静、安详,这一方自由的集散地因此被称作月亮营地,人们还以月亮的名字命名了这里的山和水:达日神山和达措神湖。达日神山屹立在北方,山巅终年白雪皑皑,山下的松树和杨树已经绿了,雄鹰在群山之间自由地飞翔。达措神湖紧紧依傍在神山东侧,湖面已经冰消雪融,碧蓝深沉的湖水清波荡漾,微岚缈缈,仿佛是镶嵌在大草原上的一颗碧玉宝珠。
达日神山的山神是一位身披银铠银甲、手执银剑银旗的战神,也是青藏高原著名的十二位护法神之一。达日神山前矗立着信徒们奉献的经幡旗帜和石刻经文。每当轮回到十二生肖中的马年,远远近近的牧人就会骑上马儿、带着家人纷纷赶来,参加十二年才有一次的祭山盛会。因为这一年,是达日神山的本命生辰年。
愿望总能实现的,只要有了这一年的衷心祈福和祭祀。
春天的气息从达日神山的南麓开始弥漫。山脚原先光秃的杨树枝重新发芽、变绿,松树则退去白雪素装,绽露苍苍翠色。山下已是一片蓊碧,而山腰的草坡也开始召唤牧人和羊群了。再过一个月,牧人们就得带着家当、帐篷,赶上羊群转场,把家庭搬到深山里去,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季。
但是这一切尚不足以说明春天已经抵达了月亮营地,真正的春天,是以祭祀达日神山的盛会作为唯一标志的。
这是一个特定的日子。就在前一天傍晚,营地里的青壮年男子们都已披挂整齐,来到达日神山脚下的一处平台上,他们要在这里度过一个与女人分离的夜晚。
直到清晨,身穿节日盛装、肩披彩绸、头戴红缨高帽、帽上斜插两支口剑、腰悬利刃短刀的男子们,在法师的祝福声中,携带柏树树枝走上一座略显平坦的山顶。山顶早已有煨桑的柏香飘散。在营地中享有无上荣誉的年老法师正手敲龙鼓,高声大呼达日神山山神的尊名。
桑堆上有敬献的哈达、酥油、炒面和青稞美酒。桑烟在龙鼓声中渐渐升向高处……
太阳照在月亮谷地。太阳的光辉使得达日神山一片祥和。紫气氤氲中,银色山神更加肃穆庄严、清雅夺目。在法师的带领下,男子们将背上山的柏树枝敬献给火堆,同时也敬献上自己对无上山神的一份敬意。随后,便开始跳起祭祀山神的舞蹈。桑堆的前方,架着一顶当年的青枝绿叶编织的软轿,轿子正中端坐着镀银粉、贴银箔的达日神山山神。山神被七彩绸缎包裹,脚下是人们供奉的成百上千条哈达。舞者祈祷过山神,再依次向东方、南方、西方、北方拜下,帽子上的红色缨穗深深垂向大地,他们祈求山神以及诸位护法保佑,消除人间种种灾难,保护人们安居乐业。
祭山盛会的高潮在于神秘莫测的口剑穿刺。
口剑长约六寸,细若小指,纯铁铸成,剑把上镶嵌着各式珠玉宝石,扎着彩绸和缨穗。当法师的龙鼓振聋发聩地大敲一声后,山谷中顿时沉寂一片,人们静心等待着那庄严神圣时刻的到来。
法师停止敲鼓,他把目光移向身后。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老人,老人戴顶狐狸皮滚边的灰色春帽,一袭水獭裘装紧紧包裹着他肥胖的身体,他的表情是严峻的,微微眯起的眼睛深藏在一副水晶石眼镜后面,脚下蹬着的名贵靴子端端正正站在一方与众稍有些分离的地面上。
法师的目光接住阿·格旺老人的目光,阿·格旺轻轻点点头以示可以开始,法师立刻心领神会。
青年男子们勇士般涌向法师。每年的此时,年轻人都以第一个插上口剑为荣,谁将是今年的幸运儿呢?法师口中念念有词,把手伸向第一个挤到他面前的年轻人头上的帽子。法师从帽子上取下两支口剑,在自己嘴里含住,两只手的拇指捏住年轻人的双颊,然后取一支剑深深插入左颊,再取另一支剑插入右颊,两支剑头分别从嘴里呈十字形穿出,插剑仪式宣告结束。法师紧接着为第二人、第三人插上口剑。由于法师的高强功力和衷心祷告,戴剑者的双颊上一般不会出现流血现象,并且在取下剑之后,也不会有曾经洞穿过的痕迹。就这样,近百名年轻人戴着这样的十字形口剑继续加入舞蹈者的行列,以超人的胆识博取达日山神的喜悦。
阿·格旺远远望着法师为第一位年轻人插上口剑。
“甲桑又是第一人。”他喃喃自语道。大家都朝法师涌去,谁也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第一人是甲桑。甲桑从十六岁开始就是第一人,一直到今年,他已经三十岁了。
阿·格旺远远地望着他。“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你会是今年的幸运儿吗?你的母亲会为你骄傲的。你多像从前的我呵,你那微微斜插的口剑,你的有些旧了的红缨穗,你的满不在乎地从肩上滑下来的衣领……我也曾经是……”
他的确曾经是。阿·格旺带领众人创建了这座像月亮一般美丽的营地,在这里,他辉煌过,他拥有所有的权利,他是这营地的无冕之王。直到他入赘营地最富有的阿家,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冠上阿的姓氏,直到阿夫人去世,他新娶漂亮的年轻寡妇娜波。一夜之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老得再也不能目睹穿插口剑的仪式了。
阿·格旺背过身去。一切永不再来。
达日神山脚下匍匐着妇女们。她们是不准在祭山仪式上露面的。阿·格旺第一眼就认出穿着素色衣裳的阿·吉。她是可以穿雍容华贵的裘装的,她是月亮营地最富有的阿府的千金,又是邻居章代部落头人家的儿媳。她拥有谁也无法否认的资格。
阿·格旺走向他的继女。“你在祈祷什么?”
伏在地上的阿·吉抬起面庞。那是一张绝美的面庞。她的双手紧紧贴在两只膝盖上,她漂亮的眼睛望着继父,说:“我在祈求山神让战争走开。”
阿·格旺腆起肥胖的身躯,笑道:“我的女儿,战争离我们很远。你可以为你的母亲祈祷,或者为你的儿子。”
阿·吉定定地望着他:“你没有什么可祈祷的吗?”
阿·格旺回头朝山上看了一眼,山上的桑烟直直飘向空中,依稀能听见法师的龙鼓声和年轻男子们的吆喝声。阿·格旺闭着眼睛都能想见山上的情景。此时,人们已经捧起哈达,把各种果类、糖类、五谷、鲜花、日月馒头、绸缎等撒向高高的煨桑的火中,在法师的大声祈祷之后,今年的祭山煨桑仪式,正在六月灿烂的阳光下结束。
“我已经老了。我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实现。我没有什么奢望啦!”
他说。目光重新转向继女时,阿·吉已把眼睛垂下。她没有再望着父亲,而是固执地说道:“战争已经开始了,阿爸,如果你还视而不见的话。”
阿·格旺不舒服地整理着衣服。这件水獭裘装是他的新婚礼服,新婚后的这个月,他一直穿在身上,他要穿它,就像穿着青春的年龄,就像穿着娜波的体温一样。
山上的桑烟被轻风带向山下。每个人的鼻孔里都洋溢着柏香的气息。这是喜庆祥和的气息。阿·格旺深深吸口气,“你不想知道今年是谁第一个插上口剑的吗?”
阿·吉凄然答道:“我知道那人是谁。可惜你的宝贝儿子文布巴又没有余地啦!”
他不是我的儿子吗?阿·格旺笑着,水晶石眼镜后面藏着的眼睛露出满意的笑意。这是个永远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然,还应该有另一人。他年轻的时候爱过那个人,但是现在他们都老了,岁月能原谅一切过失。岁月能原谅他的一切过失。
阿·格旺的目光掠过伏地的妇女群,扫视一遍后有些失望。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了。
有多久?他一时想不起来。但是她的容颜已在他的脑海里深深地烙下了痕迹。她曾是他的唯一,年轻的时候曾是。现在他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了。
阿·吉的身边伏着娜波。她一直静静地听着父女俩的谈话。
“那么你呢,你在祈祷什么?”阿·格旺朝向娜波,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鼻音,仿佛在用嗓子眼儿说话。
娜波窈窕的身材裹在彩色织锦绸缎里,就像一朵插在山地里的野山菊,遍体透出淡淡的芬芳。她起身来到阿·格旺的身旁,妩媚地说道:“我祈求山神保佑您吉祥如意。”
阿·格旺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好!”他说。“好一个祈祷!”
娜波又道:“您回府上休息吧,山上太凉。要我陪您吗?”
“我还行。”阿·格旺固执地谢绝了娜波。
娜波重新跪到阿·吉的身边。两位三十岁女人的声音加入到周围妇女们众口一词的声音中,她们正在念叨山神的尊名:达日山神——达日山神——请保佑我们——
我该离开了。阿·格旺望着阿·吉和娜波匍匐下去的后背,长长的辫梢滑下肩膀,辫套上的珊瑚和松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是多好的声音呵,就像夜晚掠过月亮营地时的风声。
他早已听惯那样的风声。这是多年来的习惯,每当傍晚,他支起耳朵,身不由己地全神贯注起来,为的就是听到那种掠过时的细碎而动人心魂的声响。
山上传来男子们的吆喝声。阿·格旺极力地辨认着甲桑的声音。他是不爱出声的。但是阿·格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那是一声长长的、充满动感的呐喊。阿·格旺的嘴角又漾出笑意。谁能说杰出的甲桑不是三十年前同样杰出的自己的儿子呢?
阿·格旺带着这样的笑意走向山下。水晶石眼镜在如此炫人眼目的太阳光下分外适宜,他舒适地望着自己的道路,这条道路通向山下,通向自由的月亮营地。
阿·格旺的笑意从嘴角突然凝固。他看到一位年老的妇人正从他的视线中快步躲开。
“尼罗!”阿·格旺想都没想就喊住了她。
尼罗站住,转身望着他。她的头发已经灰白,稀疏的辫梢装在一只绣着简单图案的朴素辫套里。她的脸庞已经没有了年轻时的红润,变得苍白无光,褐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岁月留下的沧桑,但是那种天然之美却溢于外表,好似一潭深不测底的湖水,宁静、安详,又深沉得不能一眼阅尽。
尼罗左手握一柄小巧的经筒,右手的玛尼念珠捻动得飞快。
“尼罗!”阿·格旺已经走到近前。他取下眼镜塞进怀里,用那双眯缝但却真实的眼睛看着妇人。
“很久不见啦,你还健康吧?”阿·格旺说。
尼罗根本没有看他的眼睛。她望着别处,那里正有一枝春天的花朵在静静开放。“托您的福,我很健康。”
她勉强答道,说完就想立刻走开。她的藏蓝色的袍子上悬着一柄女式腰刀,除此之外再无饰物。袍子的膝盖处和袍子边上都沾着少许青色,那是这个春天刚刚苏醒的青草的颜色。
阿·格旺拦住她,端详着她的模样。继而说道:
“你的儿子已经第一个插上口剑,你还想要什么呢?”
尼罗说:“我只是在祈祷,请求上天准许,让我不要再看见你。”
“这不是真话,”阿·格旺困难地转动肥胖的腰肢。自从发胖之后,他再也不能承受腰带的束缚了。这是最要命的。“这不是真话,你不是又看见我了吗?”
尼罗的眼睛里顿时湿润了,微微上翘的倔犟的嘴角抖瑟起来。
“这是我的命吗?老天可怜我吧!”她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阿·格旺费劲地在怀中找出眼镜,重新戴上。他抬头望望天空,天空晴朗得就像他少年时的心灵。那时他看不起贵重的水晶石眼镜,身体也没有这么臃肿。
“尼罗,我娶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活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