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命运的抉择

命运的抉择

人的一生往往会出现若干个十字路口,使你徘徊,迫你抉择。究竟走往何方,棋子一旦落定,命运随之注定,这不是什么天意,而是由个人性格决定的。

1980年秋的一天,我刚出差回来,一进体委大门,迎面碰到两位同事,看到我就连声贺喜。乍一听,有点懵,再往下细听,方知是省上拟调我到省政府出任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一个显赫的官位,是不少政治人物日思夜想攀取的目标。在别人眼里,此官位落在我这个在政治圈子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头上,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我自己也陷入茫然之中。我与政界素无接触,省委、省政府大院里更是没有我的足迹,也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幸运之神怎会降临到我的头上?第一反应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不做理会。

不久,省体委政治处的同志找我正式谈话,说是省委组织部已口头通知,省委常委会上由冯省长提名,常委会通过,决定任命我为省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正式文件即将下发。消息居然属实。

听到此言,一时不知如何表态,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此事并没有激起我内心多大的热情。沉默片刻,我表示想想再说。

冷静下来,反复思量,回忆二十年来的政治遭遇,反顾几十年中国历史进程,心情越来越沉重,思绪越来越起伏。

政治生活本来是每个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在我的生活经历中,自1957年以来,日常政治生活被人为地扭曲、演绎,政治运动接踵而来,政治风暴狂袭不止,骇人听闻的政治迫害,残酷无情的权力角逐,而且株连基层干部,祸及平民百姓。就我个人来说,只是一篇实事求是的讲稿,竟被株连揪斗了二十年。

纵观世界历史,统治政治舞台时间最长的莫过于封建专制政治。在封建专制政治统治下,天下莫非王土,百姓都是臣民,“一人”之言定乾坤,“一人”之笔夺生死,也还有贤君明主,广开言路,礼贤下士。到了近代,民主政治取代了封建专制,社会政治生活发生了深刻变革,平民百姓开始参与国家和社会的管理。我们批判了几十年的封建专制的残暴,批判了数十年的西方民主政治的虚伪。但是,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们竟然做不到某些封建君主的开明与宽仁,不允许有任何不同的声音,即便是反映了真理的声音。竟然连西方民主的“虚伪面纱”也不要,不经任何法律程序,可以随意将成千上万的人关进“牛棚”和监牢,甚至迫害致死。这是什么政治?我在反顾中深深思考。

我们宣传了多少年世界上最彻底的民主,最真实的民主,就是这最彻底、最真实的民主,甚至容纳不了一位副总理反映民情、代民呼吁、忧国忧民的恳切陈言,批判、斗争,甚至打断了肋骨。就是因为他的意见书碰撞了由最高领导人发动的“大跃进”,触及了最高权威。这又是什么政治?

在这种政治机体中,营造出了一批寄生物,他们为政治迫害助阵呐喊,对被冤屈者横施暴虐,诬白为黑,指鹿为马,无中生有,无事生非。诬陷、栽赃成为他们显示才华的得意之作,打击、残害成为他们青云直上的阶梯。他们成为政治舞台上的明星。

这种政治机体营造出了一批寄生物,这批寄生物又营造了一种社会氛围,形成了一种社会文化定势。一种扭曲的文化、丑陋的文化腐蚀着优秀的中华文化,仁爱正被寒冬窒息,宽厚正被猜忌冲击,诚信正被谎言取代,情义正被残酷摧残。

现在,又要我走进政治圈子。虽然“文革”已经结束,政治风暴刚刚过去。但是,这种政治机体的导向,这批寄生物的影响力,特别是这种社会文化的定势,盘根错节,动摇他们谈何容易。我已在二十年中尝到了所有这些带来的苦果,领教了他们的力量,目睹了他们的“杰作”,我能跨入政治圈子这个政治风暴的策源地、指挥部和聚焦点吗?我并不是对现在省政府上上下下的人们有什么成见,我甚至不认识他们,而且他们也不乏曾是像我一样的受害者。我是从宽阔的历史视角中,从宏大的社会幕布上,从广阔的中国政治背景下做出这些思考的。

我把省上的这个决定告诉了妻子,我们共同陷入了沉思之中,无法入眠。渐渐地,我理出了一点头绪,要改变这种特定的政治机体,要净化附着于这种政治机体的寄生物的灵魂,要扭转已形成的这种社会文化定势,必须从重新构筑社会文化这个根基入手。我不敢自诩是一个文化人,但毕竟在文化界一直工作,是一个小卒,一个小卒也是一名战士,我何不仍在文化阵地上继续做一名小卒,在重构中国社会文化这座大厦中化作一捧泥土,挥洒一片汗水。

思路已经理清,决心随之拿定。我坦然地走进省委组织部,面陈我是一介书生,不懂政治,不能适应省政府高层次的政治环境,会贻误工作,希望在文化系统(包括科研、教育等部门)工作,并一再感谢省上领导和组织部对我的信任,恳请组织考虑我的意见。组织部见我情真意切,态度坚定,应允向省上领导反映。不久,省上文件将我改任去新筹建的甘肃省社会科学院。由此,我踏上了社会科学研究的摸索和耕耘之途。

我的这一决定,大大出乎周围人们的意料。一个显赫的官位,一个能接近省上领导的机会,一个能青云直上的阶梯,一个能为家人子女带来种种益处的机遇,却为我轻率舍弃。我在众人眼中变成了一个不可理解的“大傻瓜”,犹如我年少时放弃上兰州大学般令许多人惋惜。我也就在众人面前来了个“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