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井驿奶奶

“沙井驿奶奶”,这是孩子们对岳母的特有称谓。
如果说妈妈用传统文化启迪了我的思想,将儒学的印记深深地嵌入我的身体,并用她的大智大勇和审时度势左右着我人生的坐标,那么我的另一位母亲则用她无私的奉献、气定神闲的沉静向我诠释着人性中最最宝贵的淳厚、善良和忍耐。她就是我的岳母。
岳母娘家姓史,取名国华,属于旧式女子,不识字,一双小脚。岳父岳母两家离得不远,岳父家算是当地乡绅,半农半贾,人称“俞高爷”。岳父弟兄四人,他是长子,叫俞尚仁。岳母是岳父死了妻子之后的续弦。岳母嫁进俞家,年方二十,虽然年轻,天性却极和善,待人又很礼貌,虽是“后母”,对待继女却如同己出。长女生性淳厚,母女之间相处非常融洽,街坊四邻看在眼里,自是称赞有余。岳母婚后,相继又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五个孩子加起来自是让她非常忙碌劳神,但即使孩子们再吵再闹,她也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一个,总是好言相劝,温语抚慰。岳母虽不识字,却力主几个孩子上学,尤其是女儿,她更是强调要断文识字,以后好“进城后能认得路”“找到茅房”“能有出息”。这是目不识丁的岳母告诉孩子们最朴实的道理——“人不学,不知道”。
1958年,我去沙井驿搞社教,认识了尚在上学的妻子,那时他们一家住在临街的一个大四合院里。岳母瘦瘦高高,盘着发髻,一双缠过的小脚撑着一副笔直的身板,话不多,深而发亮的眼中透着慈爱平和。这位传统而又善良的老人用她二十多年的无私奉献,帮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清苦的日子,默默地为我承担了太多太多的重担,直到1986年辞世。
每每忆起岳母,我的感动和忧伤都会并存。“沙井驿奶奶太善良了!”这是我由衷的赞叹!岳母不识字、不懂四书五经、不知道电视为何物……但这一切都难掩其一世荣名。
1958年,我与妻结婚时,父亲已没有工资,母亲在家操持家务,弟弟远在东北,大妹肺结核严重,已经休学在家,二妹卫校毕业后去了引洮工地,小妹正在上师大附中。当时我是中层干部,每月工资130元,家里的医药费、学费、生活费都要承担,所以自己没有一分钱的积蓄。迎亲那天,我竟然两手空空,只背着一个空空的黄色挎包,独自一人到岳父家娶亲。如此寒酸的迎亲,使尊为新娘的妻子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岳母眼里也闪着泪花,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催我们快点走。就这样,我领着新娘子坐着公共汽车返回了省党校的“新房”。这事现在想起来都汗颜。省党校的同事为此还取笑我是“瓜(傻)女婿”。三天回门那天,当我盘腿坐到炕上吃饭时,岳母发现我穿着的一双皮鞋底子都磨通了。当时她没有吭气,只是事后告诉了妻子,并为我做了一双新布鞋。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农村的粮食供应标准很低,70%是杂粮,细粮只有30%,一个月供应三两油。1961年,妻子怀孕。本来岳母家粮食就不够吃,为了妻子能坐好月子,岳母每天从面袋里抓一把白面单独放在一个坛里,十个月下来,竟然积攒了一小坛。待妻子生下大女儿,岳母将这些面全部带到我家,并照顾妻子到孩子满月。女儿满月后,妻子带着大女儿“挪窝”住到了娘家。那时岳父家有一只羊,每天岳父割草、放羊、挤奶,平时自己和正在长身体的小儿子舍不得喝一口奶,全部留给了尚在襁褓中的孙女。不久,羊却被人偷走了,女儿吃不到奶了,还在上初中的小舅子就每天从十里外的齿轮厂和钟家河取牛奶。后来,岳父攒钱又买了一只羊。为了孙女,丢了羊,又买羊,我们都没有给过一分钱,岳父母的恩德我们没齿难忘。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我被下放到徽县伏镇的省“五七”干校。干校是以连为建制,我所在的连就在伏镇的一条小河边,劳动之余我时常会坐在这条蜿蜒清澈的河边休息。一天,我收到了妻子的来信,说她生下了第四个女儿。我坐在小河边捧着这份喜悦,望着眼前的白云野鹤,“鹤云”两字闯进了我的脑海,对,给这个新出生的婴儿就起名叫“鹤云”。我兴冲冲地立刻给妻子写了回信,并安慰妻子生男生女都是我们的血脉,我们的骨肉,我一样会心疼。接到信的妻子很感动,给服侍她坐月子的岳母也念了这封信,岳母当时就流下了泪,说孩子的爸爸是个明事理的人,是个善良的人。
我的几个孩子都出生在困难时期,那时,孩子们穿的鞋和衣服大都由岳母做,岳母家窗下经常挂着长长的麻皮,只要有空,她就会坐在那儿,将这些麻皮捻成细麻绳,再拿出用旧布粘好的鞋样,影子单单的、悄悄的或在太阳底下,或借着灯光衲鞋底。
兰州人把儿子的孩子称为“家孙子”,女儿的孩子则为“外孙子”,以示和自家的远近。照理我的几个孩子都应是“外孙子”,但岳母却没有理会或计较过这些,对所有的孙子都一样亲,一样疼。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对我们帮助更多一些,我和妻子到今天都忘不了这份沉甸甸的情。
岳母家院中有三棵花椒树、一棵疤梨树,每年岳母都会将院中的疤梨摘下后,放在篮子里,用厚厚的毛巾捂得黄黄的,自己舍不得吃,分送给大家。只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四合院,孩子们就撒着欢的四处乱钻,这时岳母总是笑吟吟急慌慌地从缸里、篮子里、柜子里像变戏法似的变出许多好东西,拽着孩子们的手,一人一份。如果有哪一个孩子表现的更听话一些,她会再悄悄给一份额外的奖励。
岳母家做饭用的是风箱,只要我们去,她定会将积攒了好久的白面拿出来,两个小脚捣蒜似的一会儿擀面,一会儿又忙不迭的去拉风箱,然后就笑吟吟地看着大家吃饭,一副满足的模样。

上世纪七十年代,岳母患上了哮喘病,走路干活都非常吃力,特别是到了冬天,严重时就离不开炕。那时我们还在省党校住,冬天就会接岳母来家中。早饭一般是打个荷包蛋再加份牛奶,或将酥油和炒好的熟面做成的油茶烧开后泡点馒头。通常早上我会给岳母也做一份送到床前,这时岳母都会急急地从床上爬起来,满脸的惶恐,双手捧住碗,忙不迭的连声道谢,那份不安总是让她一次次地告诫女儿,也就是我的妻子“以后你来给我做,不要再麻烦他爸”。岳母为儿女们默默地操劳了一辈子,今天无法下地干活了,女婿侍奉老人是天经地义的,可她却诚惶诚恐地用了“麻烦”两个字,这种奉献之后所表现出的无所求,让我们更加的敬重她老人家。
岳母用她一生的忍耐、奉献传递着一种福音,无声地影响着她的后代子孙,使妻子兄妹五人到现在都相互关爱,联系紧密。她的无声的奉献,在今天看来是那样的凄美,这凄美源自于她的忍耐,她的沉静,她近乎享受的神态;这凄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焕发出神奇的力量。每当大家感念她的恩德时,都会发自内心的为她的善良,特别是沉静中的善良感动。这种于无声处的震撼都会一次次泡软也泡酸大家的心——她太善良了,善良到从不叫一声苦,不争一点利;善良到周围的人都疏忽了她的利益,无视了她几十年就靠牙床吃饭的动作。当时我们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为她老人家配副假牙呢?!她十几年都是靠牙床“磨”食物,这成了我们大家永远的疼。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那时台湾歌手张帝即兴说唱的诙谐歌曲,带给了她老人家许多的乐趣。想想那时在党校家中,孩子们围坐在奶奶身旁,桌上放着录音机,孩子们一遍又一遍放着《张帝问答》,妙趣横生的问答引得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我真希望这种忘情的笑脸在岳母生活中更多一点,更持久一些。现在我都会想起,岳母参与“妈妈和妻子同时落水,先生应该先去救谁?”讨论时忘情的表情。
反观内心,只有达到无我境界的人,才会如岳母般将手伸向面袋,每天存一把面来应对愁人的苦日子。只有达到忘我境界的人,才会如岳母般穿了一辈子用旧棉絮做的衣服,而给丈夫和儿孙们添置新棉衣。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含蓄,那么的不动声色。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自己的困境,袒露过自己的脆弱,相信她也有委屈,也有脆弱的时候,但她却用自己没有一颗牙的嘴紧紧地守住了这一切,而留给我们一个永远的平静!岳母这种自然的本性和一颗清静的心,向我演绎着最深澳的哲学,给了我一种求本清源的启示。
正是岳母用她的善良和奉献联结了兄妹之情、夫妻之情、骨肉亲情,感召着她的子孙,使大家都不能也不敢忘记这无声的教诲,进而竞相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