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痴情的悲剧

痴情的悲剧

姐姐比我大三岁,名叫伏贞媛。姐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地善良,性格温顺,勤于学习,针线、刺绣等女工活计得心应手,深得大家喜爱。记得一次弟弟生病住院,母亲忙于看护,父亲工作又脱不开身,只有十三岁的姐姐担起了照料三个弟妹、操持家务的重担,而且还要兼顾上学,并没有因为繁重的家务而耽误一天的学业。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到了十五六岁上中学的时候,姐姐已出落得光彩照人,身着映丹蓝的连襟上衣,下着黑色短裙,配上白袜黑鞋,风雅中透着秀丽。记得每逢学校节日演出,总要挑选姐姐这位身材轻盈、容貌出众的学生做舞蹈演员。姐姐身着彩色舞衣,在台上翩翩起舞,如蝶飞,如燕翔,师生和家长以及外来的观众莫不啧啧夸赞。

那时,院邻中有一位男主人是个京剧爱好者,家中常来一位青年票友,拉得一手好胡琴,俩人一个拉、一个唱,很是逍闲。不知何时,这个青年客人注意到了姐姐,有时在院中碰上我们家人,主动打招呼、套近乎。有一天,这家女主人领着他走进了我家,算是引见,母亲以礼相待。

姐姐本受母亲传统思想教育极深,虽上中学,却极少接触异性,人极单纯。不知不觉中,我发现姐姐有了微妙的变化。一次姐姐在院中洗衣服,那位青年在院邻房门口拉胡琴,突然琴声戛然而止,抬头望去,原来是姐姐和他两人正在互相凝视。那种凝视的神情似痴似醉,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姐姐一回头发现了我,脸上泛起了一片潮红。我幼稚地猜想到,十有八九,姐姐和那位年轻人已有了不同于一般人之间的情感。

过了不久,这家女主人上门提亲,介绍说这个年轻人在省银行上班,人聪明,多才多艺,看上了姐姐,又不敢高攀,托她来征询一下父母的意见。母亲一听是提亲之事,沉吟片刻,告诉对方,待父亲回来商议再说。

晚上父亲回来,母亲告知此事,两人再三琢磨,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聪明,但显得轻薄,不够忠厚,他父亲又赋闲在家,家境不佳,还是回绝为好。第二天,母亲回复这家女主人,托辞姐姐正在读书,不宜谈婚论嫁,婉言回绝了这件事。

但是,母亲的回绝并没有阻断姐姐和那个青年之间的交往。起初,他们在家外约会,后来,他们无所顾忌地在院中交谈。母亲自然十分生气,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姐姐。说到姐姐品貌兼优,又正在读书之年,待学业有成,到了婚嫁之时,会有更优秀的人挑选。姐姐听了只是不做声,以沉默表示她的心意。过后,仍然和那个青年交往。母亲见劝说无效,便将姐姐关在屋子里,声言此桩婚事决不答应,劝其不要存有任何幻想。姐姐平常极为温顺,对母亲既爱又敬,这次突然变得十分强硬。虽然满含泪水,话语却斩钉截铁,说是即便将来有省主席一类的人来求婚,她也非此人不嫁。这话使我十分惊讶,姐姐自幼十分依恋母亲,母女二人终日欢声笑语,母女之情如水乳交融,今日姐姐竟然如此决断地对待母亲,我怎么也想不到。

事情就这样僵持了起来。姐姐依然是我行我素,训斥由你,交往我自为之。事情闹到了这般地步,亲友们也略有所闻,有劝说姐姐的,也有劝说母亲的。劝母亲的说女大不中留,现在提倡婚姻自由,硬挡也挡不住;还有些忧心忡忡的,说什么不要为这事伤了母女之情,甚至逼出什么事情来。面对这种僵局,面对姐姐的执着态度,母亲和父亲反复商量,觉得姐姐已是一只不肯回头的牛,事情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尽父母之责,再对这个青年做一些考察,如无大碍,只好由姐姐去吧。父亲便走访了省银行的一位高级官员,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又趁某报刊约父亲写稿之机,让这个青年代笔撰稿,以便测试一下他的文才功底。文稿交来,父亲觉得文理还算通畅。出于万般无奈,父亲和母亲最终还是做了让步,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含着泪水,应允下了这门亲事。这桩亲事的过程是我亲眼目睹、亲身感受,姐姐对男朋友情之痴、意之切在我幼小的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

婚事既已应允,父亲是个有头面的人,心中不论怎么不满,还是顾大局、识大体,堂而皇之地举行了订婚仪式。过了半年,姐姐中学毕业,就操办起了结婚大事。

先是娘家举办出嫁喜庆。我家居住的院落相当宽敞,搭起了棚布,摆满了筵席,亲朋云集,觥筹交错,充溢着喜庆瑞祥的气氛。但我清楚父母的心是沉重的,我虽然也混杂在欢乐的人群中嬉笑玩乐,心底里却隐伏着一种莫名的忧虑。

第二天举行正式结婚仪式,一切均按新风尚进行,摆的是西宴。父亲讲了话,语重心长,叮嘱新婚之后夫妻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婚后几个月,一切平静。姐姐家住处离我家不远,我不时去看望姐姐。婚后的姐姐角色转换之快使我吃惊,原来的一名闺秀,除了上学读书之外,虽也帮助母亲做些刺绣编织之类的活,大家都以大小姐礼遇。现在俨然成了一名家庭主妇,做饭洗衣一切家务活全承担了起来,忙里忙外,跑前跑后,原先的闺秀风韵只残存于她的谈吐之中。特别使我不能接受的是,姐姐给公公和姐夫吃单锅饭,她自己只吃些粗米淡饭。一个出自名门的现代女性竟然把自己转换成了封建社会的一个小媳妇的角色。我劝说姐姐,不能这般亏待自己。姐姐以十分平静的口气解释说,公公赋闲在家,姐夫是个小职员,家境不宽裕,只要夫妻和睦,苦一点不算什么。姐姐就是这么一个通情达理、温顺善良的女性。

但是,姐姐的痴情和温顺换来的却是逐渐显露出的无情。不久,姐姐怀孕,妊娠反应很重,但仍然忙个不停。姐夫下班吃完饭,就和一伙京剧票友混在一起,是个甩手掌柜,姐姐伺候得稍不顺心,就辱骂相加。姐姐好容易撑过了十月怀胎的煎熬,分娩之后,由母亲照料。不幸的是生下的一名外甥,虽长得白嫩喜人,但半岁时染上了小儿麻痹症(当时尚无免疫疫苗),还在不能走路时就跛了一条腿。父母到处求医治疗,收效甚微。这对姐姐是无法承受的打击。本来喜得一子,给自己带来了莫大的宽慰和幸福,现在面对的却是无法治愈的残疾,心如刀绞,终日以泪相伴。姐夫好似无事之人,既不积极治疗孩子的残疾,也不安慰妻子的悲凄,反而常常责怪姐姐对他服侍不周。

面对丈夫的无情、孩子的残疾,姐姐苦苦撑了三四年,身体日渐消瘦,面容日显憔悴。亲朋们一见,都说姐姐判若两人,昔日如春花吐艳,今日若秋风落叶。而命运之神竟是如此的不公平,对一个已经饱受风霜之苦的善良的人,又加上了更大的不幸。

憔悴的姐姐连连发烧不止,咳嗽不停,有一天竟然咳出了大口的血。一家人慌作一团,赶忙送往医院诊治,经X线透视检查,确诊为肺结核,俗称“痨病”。当时的医疗水平对结核菌束手无策。本已衰弱不堪的姐姐,从此卧床不起。丈夫撒手不管,母亲只好另租了一间住房,雇了一名佣人,照料姐姐,外甥就住在我家。

此时的姐姐,病魔缠身,被丈夫遗弃,孩子又不在身边,我们虽常去看望,但不能终日相伴。白天看着日光由明到暗,夜里望着星空由暗变明,孤独、凄凉、心痛、病痛一齐向她扑来,她挣扎着、喘息着,但心中仍燃着一盏希望之灯。

有一天父亲和我们一家去看姐姐,顺便提起国外发明了一种能杀菌的新药“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姐姐已经凹陷的双眼突然绽放出了久已失去的光彩。但当听说此药国内尚无时又黯然伤神。

病情越来越重,心中的希望之灯越来越昏暗,越来越微弱,姐姐已显得那样无望、无助。

一天半夜,我们被急切的敲门声惊起。急急开门,母亲与照料姐姐的佣人碰了个满怀,她连喘带哭地说:姐姐已奄奄一息。一路狂奔,我们一齐涌向姐姐的住处。推门望时,姐姐已紧闭双眼。佣人说她临走时,叮嘱姐姐坚持住,待她去唤母亲,姐姐还点头示意。但命运之神却如此无情,不容她再向我们诉说一句心声,便冷酷地将她从我们身边夺走。我失声痛哭,我最亲近的姐姐这样凄凉地离我们而去,天理何在?痴情何用?我向苍天发问,我对命运控诉。

发丧那天,从姐姐的棺木到门口摆放了一列莲花灯,法师说这灯将引领姐姐的灵魂走向天堂,走向观音菩萨的莲花宝座之前。我以一颗极其虔诚的心,手捧一盏盏莲花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排放成行,暗暗祈祷着这排莲灯定能引出一条通往天堂的大道,让在尘世备受苦难煎熬的姐姐有一片安息的乐土。姐姐走了,沿着这条莲花灯路永远地走了。

时至今日,姐姐对那个青年痴情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姐姐非他不嫁的铮铮誓言还回响在耳。但是,回报姐姐痴情的却是无情、绝情、半生的折磨、临终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