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我最爱的人

我最爱的人

北大时,教我们国文的是沈从文先生。有一天,他出了一道作文题《我最爱的人》。

拿起笔,不假思索,我就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如果有人问我,你最爱的人是谁?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最爱妈妈”。

是的,“我最爱妈妈”——这五个简短的字,凝聚和包含了母亲一生经历对我的震撼,母亲伟大人格对我的熏陶,母爱阳光对我的沐浴。这是从我内心深处迸发而出的,是情不自禁的情感奔泻,是无法抑制的心声呐喊。

我对母亲的挚爱,源自于她的平凡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活历程,扎根于她的人格魅力。

在西北黄土高原的崇山峻岭中,在一座山坡下,坐落着一个跟一般农家一样而又不完全相同的院落。门前有场院、麦垛,有闲游的鸡犬。场院庭前洒扫得光洁宜人,屋檐下悬挂着的辣椒与门柱上雕的红色对联交相辉映。迈进门槛,迎面条桌上供奉着先祖的牌位,四周墙壁上字画纷呈。更引人注目的是靠窗户侧墙而立的一座书架,带函套的线装书排放得井然有序,窗户下的桌案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这究竟是一户农家,还是书香门弟,一时还真让人猜不透。这正是母亲自幼生长的地方。

外祖父在当地是有点名气的人,生性刚毅,聪颖过人,却瞧不起那些纨绔子弟,从不向权贵低头。在参加乡试时,面对同一道诗赋题“花满城”,当时有个出自豪门的考生,一看题就轻蔑地一笑,骄横地高吟“那就是梨花一个”。众考生大都点头赞赏,梨花盛开时颇有点花满城的感觉。唯有外祖父不动声色,沉吟片刻,以“柳絮飞时花满城”为思路,挥笔书就了一篇诗作。考官圈点完考卷,在众考生面前称赞外祖父:“识题者唯你。”外祖父考中秀才之后,有人举荐他去某县衙做文案师爷之类的事,他不屑一顾地说:“我不吃那里的冷米饭。”从此,他就在家务农。

母亲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作为唯一的女儿,自然受到外祖父母的格外疼爱,视为掌上明珠。那时,女儿家是不兴读书的。起初,外祖父教舅舅们读书时,母亲悄悄在窗外窃听。后来,被外祖父发觉了,反倒觉着这个女儿是个读书的料,索性让她跟几个舅舅一起读。我大舅年龄大,承担的农活重,加上不怎么爱读书,在背诵四书之类的文句时,往往卡壳。这时,年幼的小妹脱口而出,替他补上一句。为此事,大舅挨了不少训斥,母亲的聪敏崭露出了头角,也逐渐被调教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农村少女。

外祖父给女儿取了一个儒雅的名字,叫“莲洁”,意取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尚品质,勉励女儿洁身自爱。到十五六岁时,莲洁姑娘已然是肌肤晶莹,亭亭玉立,宛若一朵出水芙蓉。村子里的媒婆们都看中了这位聪明可人的姑娘,前来提亲者络绎不绝。

离外祖父家数十里的一个山村,住着一户全县闻名的“解元”的眷属。“解元”实际上已在全国会试和殿试中考中了“进士”,只为“解元”属全省举人考试中的第一名,影响较大,所以乡亲们仍以“解元”称之。

解元公已去世多年了,家中是解元夫人主事,膝下有四子,只有第四子还未定亲。莲洁姑娘之名也吹进了解元夫人的耳中,就托媒去说亲。

解元公的第四子登门相亲,精于周易的外祖父当面以诗文测试,应对如流。随即以生辰八字测算,观察面相,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生性聪慧,为人忠厚,女儿随之虽无大福,也无大害,可过一生平安的日子。就这样定下了莲洁姑娘的终身大事。

嫁娶之日,一顶花轿,几声锣鼓,把一朵圣洁莲花送进了一个陌生的家。

莲洁进了解元公家,上有婆婆,中间有三个兄长和嫂嫂,下面还有雇工。在家受到父母疼爱、兄弟关照的她,随着角色转换,一切得自己应对了。好在自幼熟读经书,对礼教之类的规矩牢记在心。每天黎明即起,首先赶往堂屋给婆婆请安,之后再进厨房,自己拣重活、累活干,让几个嫂嫂干轻活,多歇会儿。平素板着面孔的婆婆见了她开始露出了笑容:“老四的媳妇一娶进门,我一看人又单,脚又小,风都会吹倒,生怕啥活也干不了。这几天下来,虽看不出有什么本事,也还算过得去。”这么几句不知褒贬的话,母亲听了深深松了口气,在婆婆面前总算考了个“及格”。

自此,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媳妇,渐渐地为婆婆和妯娌们所接受,她开始融入了这个大家庭。

我的父亲,解元公的第四子,名景聪,取景仰聪慧之意。在家读私塾,后来听说省城电信学校招生,决意上省城求学,谋求出路。得到我祖母的首肯,背起行囊,阔别了家人,远离了故乡。而这一别离,至他再次回到家乡,期间竟然隔了近三十年。

在父亲临行的那天早晨,母亲满含泪水,低声泣着,站在门外的柳树下,望着背着行囊的父亲的背影,翻过山梁,直至看不见人影,母亲还呆呆地站在树下……

父亲这一去,母亲平静的生活随之被打破,仿佛暴风骤雨陡然袭来。

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的一个寒冬之夜,母亲还未入眠。忽然,一阵狂风将屋门撕开,伴随着一声声怪啸,仿佛是无数头狂哮的恶虎,狂叫着,露着狰狞的面孔,扑向母亲,扑向房屋,扑向一切。母亲不寒而栗,一下子意识到这是地震来临之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闪出了外祖父在讲天文地理时,地震来临一定要迅速跳到空旷处卧倒的自救方法。

母亲死死扳住被狂风拍打的门扇,踉踉跄跄地跑到院子中间,迅速卧倒在地,顷刻间房屋崩塌的轰隆声和着漫天的沙尘纷飞,砖块、椽檩砸向母亲。母亲随后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母亲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感觉自己好像在一座深井的底层,被呛人的尘雾紧紧地裹着,身上压满了横竖交错的椽檩,透过梁木,天空的月亮显得惊人的苍白,黯然无光。忽然,母亲脑中闪出神话中灵魂离壳的情景,心想莫非自己已然死去?她用手狠命地掐自己的腿,直至痛不可忍时,才相信自己还是一个活人。既然还活着,就要设法爬出去,找条生路。母亲使尽全身的力气,慢慢挪动着沉重的双腿,从木椽下一寸一寸地抽离,总算爬出了这座椽棒檩子堆砌的“深井”。

四周寂静得怕人,只有几条狗显得比平常格外亲热,聚拢在母亲的周围。看着四周空旷冷酷犹如墓地般恐怖的村庄,母亲希望找到还活着的人。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声,顺声搜寻,找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在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时,前方仿佛有一只晃动的手,母亲便三步并作两步急切地赶过去,几只狗也紧随着她。借着清冷的月光,俯身看去,像是她的二哥,即我的二伯。她什么也顾不上说,伏下身子,双手用力扒土,渐渐地露出了两条胳膊,土也降到了胸部以下,二伯自己也连刨带拽总算从缝隙中挣扎了出来。

面对一片废墟,鼓起最后的一点气力,判断着祖母曾经居住的方位,他们艰难地爬了过去,一边用手扒土,一边小心地抽取纵横交错的椽檩。终于摸到了祖母僵硬的身躯,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深埋的废墟中将祖母抬出,母亲试试鼻息,再探探胸部,祖母早已气息全无。

四周布满了亲人们的尸体,最惨也是最悲壮的莫过于二伯母的死。她像一只慈祥的母鸡用双臂紧紧地护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最终两个孩子的头颅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肚子两侧!

这就是历史上震惊全国的19201216日甘肃省8.6级大地震。

这次震灾中,我家死难者大人小孩十人,幸存者唯有母亲和二伯父(大伯和我父亲当时在省城,三伯此前已病故),房屋倒塌殆尽。母亲的右下颊上也留下了抹不去的一块伤疤,那是在地震中被刺破的伤口,也是母亲第一次与命运抗争的记痕。

在母亲的生涯中,这是她经受的第一次生死考验。如果不是外祖父平日的教诲,不是母亲沉着应对,又岂能有母亲的临危脱险。这是她第一次从死神手中夺回了生命,第一次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震后,村子里幸存的人们,亲帮亲,邻帮邻,每家都搭建了临时的简陋住房。

这时的母亲,从一个依傍婆婆妯娌的小媳妇,一下子承担起一切农活和家务。面对灾后的惨景,她茫然无措。躺在炕上,望着明月,无法入睡。脑海里渐渐浮现出花木兰代父从军、穆桂英挂帅等一幅幅巾帼英雄形象。她暗下决心,一定要重建解元府。

解元府倒塌后的砖石、椽檩横七竖八堆放着,母亲和二伯央请亲房、邻居们帮建家园。她除了料理工地,还得给帮工们烧水做饭。一双小脚,跑个不停。到夜晚,脱鞋上炕时,双脚肿疼得脱不下鞋。可看到新建起的堂屋、厢房、厨房,虽然比不上从前的堂皇,却还留有往昔的一点风格,母亲的心中总算有了些许的安慰。

虽然母亲拼力撑起了震后的家园。但是,作为一个农村小媳妇的角色,仍然摆脱不出封建伦理的族权统治与压制。当时父亲已从省电信专科学校毕业,在省电信局做了报务员。面对沉重的生活与精神压力,母亲心中的希望之火从未熄灭。她日盼夜想,祈望父亲有一天会来接她。

一天,母亲风闻到兄弟们要分家。对母亲来说,这是难得的机遇。她暗下决心,要牢牢把握这次机会,和这个大家庭分开,不再受族权的束缚,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自主的家庭。

到了分家那天,祖父的弟弟即我的三爷,还有大伯父、二伯父等男辈们聚在一起商议。敏锐的母亲警觉地站在堂屋外的窗下,静观里面事态的发展。当商议到老四(也就是我的父亲)在外,是否要分开过时,平日含蓄忍让的母亲一改往日的温良恭顺,不顾封建礼教不许妇女参与家政大事的规矩,站在窗外朗声直言:“本来这个场合没有我说话的份,可老四不在,我不得不说。既然要分家,我也不想连累任何人,把老四的一份分出去,我单独过。”短短数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态度十分坚定。听了母亲在窗外的这几句陈述,三爷长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老四媳妇的话说的也在理,她既不想拖累别人,就把老四的一份分出去。”大家也都随声附和。随着屋内话音落定,压抑了许久的酸楚和争得解脱的喜悦使得母亲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我的年轻的、平凡的母亲面临命运抉择的第二次考验时,又一次从封建礼教和族权束缚下争回了自己的权利,主宰了自己的命运。

分家后,母亲获得了自由,不久就搬回娘家去住。

那时,外祖父已去世,外祖母还健在。

在娘家住约半年,这期间曾和父亲、大伯父通过两次信,得知父亲已从省城调往宁夏。那时甘宁二省合并,宁夏电信局归属甘肃电信局管辖,父亲由于工作勤奋,业务熟练,已升任银川电信局报务领班。母亲寻思,娘家人对自己再好,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自己真正的归宿应该是与丈夫相依相伴,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建立起真正完整的、美满的家。何况年轻有为的丈夫在当时纳妾之风盛行的社会背景下,夫妇分居,很容易节外生枝。考虑再三,母亲拿定主意,下定了决心:千里去寻夫。

母亲将这个决定告诉了外祖母,老人出于对女儿的关心,虽觉言之有理,但深感千里迢迢,路上时有匪徒劫财伤人,女儿家千里之行,岂能放心,所以还是再三劝女儿住在娘家等待。母亲心意已定,任谁劝说都无用,外祖母只好让三舅父陪母亲到省城兰州,再托付省城的大伯父想法送母亲前往银川。

当时,县城与省城之间没有汽车相通,送信的也是骑马按驿站传递信件。三舅父雇了一顶“架窝子”(类似滑杆,两头由牲口驾着,中间是一座轿形车篷),母亲坐上“架窝”,踏上了千里寻夫之路。临行时,外祖母心如刀绞,就这么一个女儿,这一离去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母女手握着手,四目相望,早已是泪如雨下。这一别,竟成了母女二人的永世之别,母亲此去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总算到了省城兰州。他们找到大伯父,适逢省城有一官员赶往银川赴任,准备携夫人顺黄河坐木筏,走水路赶往银川赴任。大伯父托付这位官员将四弟媳顺路带往银川。

木筏是极为简陋的水上交通工具,只是将木椽排列连结,下面是充了气的牛皮胎,中央搭着船舱,筏尾是木制的手摇舵,筏两侧是人划的桨。母亲生长在山村,第一次看到黄河,第一次登上摇摇晃晃的木筏,胆怯极了,但一想到这是她唯一能寻到丈夫的途径,便壮起了胆,登上了木筏。

木筏的主人是一位风骨遒劲的老者,带着三个儿子,一个掌舵,两个划桨,老者坐镇船头,指挥若定。

木筏起航,离开兰州,风平浪静地漂流了一昼夜。第二天下午,老者朗声高呼:“要进峡口了!大家稳坐在舱内,不要怕,有我们父子四人应对。”母亲渐渐感觉到河两边的山峦往中间合拢过来,河道越来越窄,风浪越来越大。“进峡口了!”老者话音刚落,只见两岸石崖陡立,河道水深浪急。更可怕的是水有旋涡,木筏遇旋涡就失去了方向,不停地打转。母亲正听老者讲着,木筏如果摆脱不了旋涡,就会被卷撞在石崖上,后果是筏翻人沉。说时迟,那时快,木筏遇上旋涡,老者一面命船尾掌舵的儿子把好木筏的方向,命船侧的两个儿子拼命往前划桨,一面自己拿起一根几丈长的木杆,站在船头,将木杆用力顶向岸边的石崖,力挽飞向石崖去的筏头。经过父子四人拼力搏击,木筏终于冲出了旋涡。

这是一场人与险山恶水的搏斗。母亲坐在舱门口,手捏着一把冷汗暗暗为老者鼓劲。老者的抬手举足,都牵动着她的心,仿佛自己也投身于搏斗之中。

出了峡口,河面豁然开朗。母亲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石峡,联想到震中逃生、分家风波、千里寻夫等等,这与刚才的一幕是何其相似,都是生与死的抉择,需要同样的胆略、智慧和勇气,稍有迟疑,稍有闪失,就会失去生存的机会,坠入深渊。想到这里,母亲望着拼搏之后坐在筏头抽着旱烟的老者的背影,肃然起敬,感谢老者为她此次千里寻夫增添了更大的勇气。

数日后,木筏平安抵达银川。母亲终于见到了新婚不久就离开自己的丈夫。这是母亲用自己不懈的努力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从此开始了建设新家园的人生之旅。

数年后,一个有儿有女的新家庭成长起来了。

1925年母亲生下了姐姐,1928年生下了我。此时的母亲,已成为一名相夫教子、勤劳兴家、精明干练的贤内助。她立志要把这个家庭建成夫妻相敬、子女成器、众人敬慕的幸福之家。

我家住在一座雅致的四合院内。同院居住的眷属有来自福建的,也有来自北京的,大都是名门闺秀,而且是大都市来的,见过大世面。母亲虽长居山村,却靠着她的知书达理、诚恳待人、热心求教,很快得到了同院邻居们的认同和赏识。

母亲自惭只惯于做农村茶饭,看见别人做的福建菜、北京菜,香气诱人,便下决心向邻居求教。福建来的一位老太太特别热情,一听说要学她做福建菜,亲自下厨,手把手地教母亲。银川是河套地带的鱼米之乡,盛产鱼虾,南方人最善于烹饪水鲜,北京来的邻居又长于做京味大菜,母亲以她的灵巧和专心,举凡南方的海参、鱿鱼等海味,还是北方的肘子、里脊等,渐渐地为她熟练掌握。她做的南系菜,福建老太太一尝,赞不绝口,连声说:“地道,地道,是地道的南方口味。”

父亲的工作可谓一帆风顺,生我的当年,调任永登县电信局长,次年又升调至甘肃省电信局出任业务长。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二人,从银川又回到了兰州。父亲在省城渐成了有头面的人物,家境也富裕了起来。当时社会上有钱阶层寻花问柳、纳妾之风盛行。母亲要建起一个完美幸福的家,面对着这种社会氛围,意识到光待在家里治理好内务是远远不够的,惊觉到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说不定丈夫会随波逐流,打碎一个来之不易的幸福家庭。于是,父亲与朋友聚会,参加应酬时,她便以夫人的身份紧随父亲参与。以母亲原有的文化涵养,加上出门数年来对社会交际的潜心留意,在这些场合显得应对自如,礼节周到,在别人眼中,俨然是一位毕业于某所家政大学的、有素养的、令人尊敬的小脚夫人。在母亲的潜心呵护之下,我们这个家充满了祥和、幸福。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能冲出一般农家之女稍适即安的窠臼,并不因一时的安逸,而放弃应该为之拼搏的理想与追求。她虽受封建礼教的熏陶,却不受封建礼教的羁绊,敢于向之挑战,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临危不乱,当断即断,度过重重险关。她柔中有刚,既以博爱之心关怀他人,又以坚强的意志不向邪恶势力低头。这些就是母亲的品质,母亲的人格,母亲最强大的魅力。这些就是“我最爱妈妈”这一心声的深厚的底蕴和博大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