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古道热肠

古道热肠

父亲1901124日生,兄弟四人,他最小。父亲生在北京,自幼随祖父去了四川,祖父去世后,祖母带着父亲兄弟4人回了原籍秦安。16岁时离开家乡出外求学谋生,自此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家乡。屈指算算,他待在家乡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他却是秦安旅兰同乡会的会长,这足以说明家乡人民对他的殷切期望和爱戴,也足以证明他对家乡的那份深厚的赤子之情。

父亲从小在家读私塾,生性善良、敦厚、谦和,学习很用功。16岁赴兰州求学,在甘肃省电信局工作一段时间后,又考取了交通部直属上海高等电信专科学校,是伏氏家族中第一位进入大学的人。大学毕业后,先后任银川市电信领班、永登县电信局局长、甘肃省电信局业务长、甘肃省电信专科学校教务长。抗日战争爆发,调任甘肃省防空司令部上校处长。44岁当选为国大代表。

生于十九世纪初的父亲,曾在天子脚下,眼见着祖父身着朝服,在朝中忙碌,在衙内执政。但随着祖父的英年辞世,父亲由一个养尊处优的四少爷沦落为乡间少年,所幸家风淳厚,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也没有动摇父亲秉承诗书传家之风,立志求学攻读的传承之志。结婚后他义无反顾地赴兰求学,并远赴上海学习的经历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京城成长的经历,特别是上海大都市的熏陶,使父亲身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风流倜傥。求学不仅为父亲打开了一扇接触现代科技的窗户,提升了他专业的水平,也推进了根深蒂固的私塾教育与现代科学的融合,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的兼容和吸纳赋予了父亲更加大气的作风。

多重文化的滋养,最终赋予了父亲更多的自由精神和适应能力,造就了父亲不看重钱财、随遇而安、达观的性格。

青年时期工作的频繁调动,催生了父亲更多的协调和沟通能力,再加上父亲特有的热情、达观和大气,使父亲很快就在兰州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朋友圈。这不仅活跃了父亲的思想,增长了他的见识,丰富了他的生活,更为他打开了一扇资助亲朋故里的门。

那时,父亲很少在家吃饭,多是与这些朋友在一起玩麻将、听戏。如时任甘肃教育厅厅长的水梓、甘肃学院(兰大前身)院长王自治、西北医院院长张查理、青海省驻兰办事处主任谢慈舟、著名艺术家范振绪、裴建华,甘肃省电信局局长寿天章,以及军长王凤山和第八战区、兰州空军的高级军官等等。这张关系网,成为父亲帮助家乡父老亲朋的有力支柱。

防空司令部工作的那段经历,使父亲认识了许多训练有素的军人,他们身上特有的淳朴、义气、豪爽、扶弱济贫的品质更加影响了父亲的豪气和乐善好施。父亲待人热情,特别是对来兰的秦安乡亲,更是不分贫富,均以上宾礼遇,家中的客房几乎没有空过。对经济上有困难的人,慷慨解囊,给予资助;遇到谋求职业的人,总是想法疏通关系,予以帮助,妥为安置。种种善举深受秦安籍在兰工作、求学、经商、打工等各界乡亲的崇敬,一致推举父亲为秦安旅兰同乡会会长。

我的大伯父伏景毅,是清末优贡,满腹纶论,书法苍劲。时任甘肃省政府秘书主任,省主席朱绍良极为器重。遗憾的是染上了鸦片烟瘾,朱绍良力主他戒断烟瘾,为了戒烟,他住进了当时兰州最好的外国教会医院。不幸发生医疗事故,四十余岁便与世长辞。面对突然袭来的灾难,父亲强压悲痛,拿出自己的积蓄,在当时城中心(现在的张掖路与武都路之间的静宁路)的观音堂,举办了隆重、肃穆的葬礼。面对兄长,父亲如丧考妣,悲痛欲绝,此情此景,我虽年幼,却仍历历在目。

接下来更为迫切的是三个侄子的学习和工作安排。当时省政府虽给了一笔抚恤金,但父亲考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所以很快通过关系将大侄子安排到兰州市电话局,将二侄子安排在兰州空军电台。小侄与我同龄,还在上小学,所以随伯母回了秦安老家。过了几年,小侄子升了中学,父亲便将他接到兰州,打算送兰州中学(现在的兰州一中)就读。记得我的这位堂弟来我家的第一天晚上,吃过晚饭,靠在躺椅上沉沉的睡去,疲倦的小脸上满是稚气。母亲轻轻地给他盖了件大衣,心疼地说:你们大伯母把这么心疼的娃娃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叫他吃好、穿好、上好的学校。

当时兰州中学校长是我们的表舅苟秉元,父亲通过他将三侄伏智信送进兰州中学商业会计班。在快毕业的那学期,智信弟染上了黄水疮,每天晚饭后父母都要给他擦洗全身的脓疤、上膏药,为此,父母脸上也染上了黄水疮。经过父母的精心护理,小侄子终于痊愈,也顺利从商业会计班毕业。随后,父亲介绍他到天水大同银行去上班。

多重文化的滋养,造就了父亲宽宏的胸怀,他在帮人时不分政治信仰,不论身份高低。解放前,有位同乡是中共地下党,但他却没有在身为国民党的父亲面前有意掩饰,还经常来我家谈论时政,他母亲也经常来我家串门。

为了工作需要和个人安全,他恳请父亲帮助到外县去工作。身为国民党军官的父亲欣然应允,先后两次介绍他去两个县的县政府担任财政科长。

在严峻的政治背景下,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父亲始终站在人性的角度,从不纠结于信仰的迥异,不参与政党的争斗,尽显了诗书传家的纯粹之风。

在离我家不远的山脚下,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在丧妻后又续了弦。先妻留有一女,继母对这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十分苛刻,百般虐待,平时将蒸好的馒头装在篮子里,吊在房梁上,生怕孩子偷吃。孩子的父亲眼见孩子遭此折磨,心如刀绞,背着妻子,央求一位旧识为他的孩子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把孩子托付出去,有口饭吃,逃个活命。

这位旧识恰好和我们是邻居,与母亲早就相识。有一天,她来到我家,向母亲诉说了小女孩的惨景,转达了其父的恳切托付。濒临绝境的孩子,催人泪下的诉说使母亲的怜悯之心再起。母亲答应晚上父亲回来后商量一下,定会妥善解决。

经过商议,父母做出了决定:将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收为义女,原姓保留,名改为瑞华。第二天,那位邻居领着穿着破旧衣服的小女孩来到了我家,母亲替她换上了准备好的新衣,安排了住处。从此,我家又增加了一口人,因她比我的弟妹年龄小,所以大家都叫她瑞华妹妹。现在她已尊为祖母,仍和我们以兄妹相称,如兄妹往来。因家在庆阳环县,孩子们都叫她“环县姑姑”,她的孩子也称我为舅舅。

这又是父亲古道热肠的真实写照。

解放前,我家有两个佣人,都是因贫困潦倒从秦安农村来兰找父亲谋生计的。一位姓张,曾在老家做过厨师,父亲根据特长安排他在家中做饭,我们都称他为“张师”。一位姓陈,身体健壮,成为了我们家的人力车夫,平时接送父亲上下班,我们叫他“尕陈”。

虽是下人,父亲却从不申斥他们,而且平时很是体谅。记得当时张师找了对象,准备结婚,父母便资助他,帮他筹办了婚礼。尕陈送父亲去上班,防空司令部机关设在五泉山,沿途坡度大,拉车很吃力,父亲总是让他停下来,自己走。朴素的人文关爱使父亲内心深处充满了扶弱济贫的美好愿望,这种愿望完全打破了社会规则、政治立场等的束缚,这些言行也深深地影响着我们,使我们和佣人都感到亲如一家。闲下来,我们常和张师和尕陈坐在一起拉家常。

解放后,我们家再没有用佣人,张师在兰州另找了份工作,尕陈回了秦安老家。当时,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常有雇员状告或举报雇主,但张师和尕陈却仍然如亲戚般和我们来往。父亲的丧宴和弟弟的婚宴都由张师主厨,而他的女儿也一直与我们来往。

反右中,父亲又是以他的缄默保持了为人的自尊和体面。1963年,父亲因病逝世,葬于我曾经搞过社教的沙井驿,也是妻子娘家住的地方,后迁至牡丹园公墓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