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入画
书法入画,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指书法的笔法、章法融入绘画的技法之中;一是指书法题写的诗文跋语与画面相得益彰。书法与绘画的工具、材料相同,执笔用腕方法相通,为绘画借鉴书法技法提供了物质条件。清汤贻汾说:“字与画同出于笔,故皆曰写。”(《画筌析览》)同时,书与画都是通过对自然、天象、人物的摹写以抒怀,也使技法上的借用成为可能。最早的汉字是象形符号,是字也是画,书画在起源上是同步的。如宋郑樵所说:“书与画同出。画取形,书取象;画取多,书取少。凡象形者,皆可画也。不可画则无其书矣。”(《通志》)认为书画均源于自然物象。字主记事,画主存形,均重在实用,尚谈不上审美。后来,书画分流,书法早于绘画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
从目前存世文献可知,书法至少在东汉末年已成为文人的审美对象,为文人所痴迷。到唐代,吏部选拔官员以“四才”为标准:“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新唐书·选举志》)书法益成为文人必备的素养。而绘画则在魏晋时期,方被认识到“畅神”的审美功能。唐代时,文人尚以作画为耻,为文人所贱。
正是文人积极参与书法艺术的创作、研究,使书法的技法早早地成熟了。蔡邕很早就总结出了书法的九种要领,即转笔、藏锋、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和横鳞。魏晋以后,书法论著愈益增多,理论愈益成熟。如钟繇的《用笔法》、卫夫人的《笔阵图》、欧阳询《用笔论》、《八诀》和《三十六法》等。其中卫夫人的《笔阵图》,总结出字体的七种基本笔画及不同书体的用笔技巧;欧阳询则对书法的笔法笔势、章法布局等进行了认真的研究和总结。随着文人参与绘画,必然会把书法的笔法、章法等带入绘画中,提高绘画的技法。正如杨维桢所说:“书盛于晋,画盛于唐宋。书与画一耳。士大夫工画者必工书,其画法即书法所在。”当代学者也说:“在文人画尚未充分发展的时期,书法因其更自由、更深刻、更形式化的表情、写形特质而更接近成熟、审美的艺术。这促使绘画逐步向书法学习。于是,书画相通不但体现在理论思想中而且落实于具体的创作。”
书法对绘画的渗透和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用笔方面
唐吴道子曾跟书法大家张旭学习书法,感叹到“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书与画都注重藏露、中侧、转折、提按等动笔技巧。早期文字甲骨文,由于刀刻的缘故,特别有力度感。受此影响,中国书法特别强调用笔的刚劲有力。唐褚遂良说:“用笔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使其藏锋,书乃沉着。当其用锋,常欲透过纸背。”这种用笔方法影响了绘画。如唐张彦远说:“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需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历代名画记》)画要有“骨气”,不仅是要求绘画要传神,同时也是强调用笔要像书法那样强劲有力,富有刚健美感。
书法亦重视写字过程中用笔的流利圆转。或轻重疾缓,或曲直勾连,运笔灵活自如,一字之中或一幅之内,体现出上下贯通,左右呼应,气韵生动。绘画亦与此同。宋郭熙说,不懂笔墨的操纵与运用,绘画就不可能绝妙,其实,笔墨并不是难事,“近取诸书法正与此类也”,世人常说“善书者往往善画”,就在于其“转腕用笔之不滞”。就是说,精通书法的人转腕灵活,运笔流利,已掌握了用笔的精髓,把字写得富有生趣;同样,他们用这样的笔法来绘画,也能把画画得富有气韵。这说明绘画完全可以借鉴书法的用笔。明唐寅说:“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不过执笔转腕灵妙耳。”意思是工笔画像楷书,写意画如草书,都讲究执笔转腕的灵活。这表明书法的用笔方法直接影响了绘画。
北宋·米芾《珊瑚笔架图》
第二,笔法方面
书法的点、线等具体笔法,常常被画家作为绘画的笔法,直接运用到绘画实践中。如篆书笔法就被运用到人物画中。篆法的线条粗细均匀,转折勾连圆润。要写这种线条,必须始终中锋运笔,将强劲之力贯注到笔端。以顾恺之为代表的早期人物画运用的游丝描、铁线描,粗细一样,没有变化,就是篆书的线条笔法。如唐李阳冰擅长的铁线篆,与白描的铁线纹实为一样的笔法。明董其昌说:“每观唐人山水,皴法皆如铁线,至于画人物衣纹亦如之。”(《画旨》)表明直到唐代,书法的线条笔法还在深深地影响绘画。唐张彦远则看到了草书对绘画的影响。他说草书“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这里明确指出了绘画的线条连绵不断,是借鉴了草书的笔法。
宋代,书法的用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中锋改为侧锋,用中锋字体工整端庄,用侧锋字体阴柔俊秀,富于变化。这对宋元绘画产生了重大影响。正如董其昌所说:“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宋人院体,皆用圆皴。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云林其尤著者也。”(《画旨》)由此,书法的笔法逐渐渗透到绘画之中。宋赵孟坚画石,就融入了飞白等书法笔法。元汤垕说他“作石用笔轻拂,如飞白书状,前人无此作也”。赵孟"承继了这种笔法,并总结了书画笔法的相通之处,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松雪论画竹》)他还将这种笔法运用到绘画之中。如《窠木竹石图》就充分运用飞白法,表现了木石的形状、质地与纹理,显得浑然天成,并与竹叶浓淡相映,充满野趣。董其昌指出了他的这种笔法,说:“赵荣禄枯树,法郭熙李成,不知实从飞白结字中来也。”(《画旨》)飞白,据张怀瓘《书断》所载,是汉蔡邕创造的书体。汉灵帝时,他奉召作完《圣皇篇》去献给皇帝时,路过鸿都门,看见装修工匠用扫帚蘸白灰在墙上写字,心里十分喜欢这种新奇的写法,深受启发,于是回到家创造了飞白书,即在墨色中露出白色,使字飘逸生动。后来,画家借用到画法中,不用墨色,丝丝笔白。飞白的运用,使所画物象更加天然,别具趣味。
元明清时期,很多人论述了书法入画法,以及书法与绘画对象的密切关系。元柯九思说:“写竹,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法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折钗股、屋漏痕之遗意。”(《画竹自跋》)其《墨竹图》,竹叶大而厚重,墨色浓润,枝干瘦硬,具有浓郁的书法意味,是其绘画理论的体现。明初王绂总结为:“画竹之法,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六如画谱》)明陈继儒论述得更为广泛,说:“古人金石、钟鼎、篆、隶,往往如画;而画家写水、写兰、写竹、写梅、写葡萄,多兼书法,正是禅家—合相也。”(《妮古录》)清唐岱则说:“至于山之轮廓,树之枝干,用书家之中锋;皴擦点染,分墨之彩色,用书家之真草篆隶也。”(《绘事发微》)论述了书法对山水画皴染技法和着墨设色的影响。总之,正如清郑燮所言“画法通书法”。
当然,以书法入画时,所能表现的绘画对象是极为有限的,主要是人物、木石、梅兰竹菊等。清末著名画家任颐说:“竹兰梅菊,为画中别调,此等方可称逸品,用笔纯是书法。”(《颐园论画》)
第三,抒情写意方面
元·柯九思《墨竹图》
书法与绘画都是抒情达意的载体,只不过,绘画是依赖具体生动的形象,而书法则是凭借抽象、简化的点线,唤起人对现实物象的联想,可谓是“以字作画”。正如汉扬雄所说:“书,心画也。”很多人都指出了书法的这种特点。
蔡邕说:“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笔论》)“纵横有可象者”,说明了书法是对外在物象的摹仿,并认识到书法可以“任情恣性”,“随意所适”,令书者无拘无束,任性所之,抒情寄意,陶冶情操。
三国魏大书法家钟繇临终前对儿子钟会说,他精思学书三十年,“每见万类,皆画象之”,达到了自如高妙的境地,“点如山摧陷,擿如雨骤;纤如丝毫,轻如云雾;去若鸣凤之游云汉,来若游女之入花林,灿灿分明,遥遥远映者矣。”(宋陈思《书苑菁华》)钟繇学习书法时,也是描绘自然界中的万物,并把自己的情怀贯注在书法之中,使书法具有自然美和动态美。
韩愈评价张旭的书法时,说他“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之书”(《送高闲上人序》),在书写之中寄兴谴怀,云:“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送高闲上人序》)故张旭的书法富有动感和情感美。
他们说书形、笔画“若”什么“如什么”,表明书法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搬物象的实体形态,而是通过联想,用点线形表现物象的意、神、韵,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情感,使书法具有节奏感、韵律美、性情美,达到人、书、象的完美统一。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说:“中国的书法本是—种类似音乐或舞蹈的节奏艺术。它具有形线之美,有感情与人格的表现。它不是摹绘实物,却又不完全抽象,有如西洋字母而保有暗示实物和生命的姿式。”书法的这种表形抒情特点,与绘画,特别是文人画,达到了精神上的契合,画家完全可以将书法的这种达意抒怀功能贯穿到绘画之中,使书意与画意融为一体。
我们常说,书品如人品,画品亦如人品,书品与画品得以沟通。明朱同说:“昔人评书法,有所谓龙游天表,虎踞溪旁者,言其势;其曰劲弩欲张,铁柱将立者,言其雄;其曰骏马青山,醉眠芳草者,言其韵;其曰美女插花,增益得所者,言其媚。斯评书也,而余以之评画,画之与书非二道也。”(《覆瓿集》)指出了书法与绘画在体现性情及写意、风格上的相通之处。明徐渭则直接指出了书法之笔意对画意的影响,云:“盖晋时顾、陆辈笔,精匀圆劲,净本古篆书家象形意。其后为张僧繇、阎立本,最后乃有吴道子、李伯时,即稍变,犹知宗之。迨草书盛行,乃始有写意画,又一变也。”(《徐文长全集·书八渊明卷后》)认为工笔人物画吸收了篆书的笔意,简化、灵动的草书则催生了文人写意画的诞生,前者端庄谨严,后者萧洒飘逸,确实道出了书画表情达意的神似之处。明张岱认为“青藤(徐渭)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道出了徐渭书法与绘画抒情上“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的相似,也表明徐渭以书入画取得的斐然成就。
第四,章法布局方面
书法在章法布局方面对绘画的影响,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汉字和书体本身对绘画的启示,一是书法在画面上与绘画彼此呼应,相得益彰。古人写字讲究字法、章法、篇法。汉字是由点、横、竖、撇、捺、勾、提、折等笔画结构而成的,书写时要注意字体的间架结构,笔画的疏密繁简。一幅字要重视全篇结构首尾呼应,起伏隐显,阴阳相背,皆有意态;笔墨浓淡枯润,肥瘦老嫩,皆要相称。即使是字里行间所留空白,也要讲究法度,疏不至远,密不至近。这种字法、章法、篇法上的规范与绘画的位置经营是相通的,都是平面布置。书法上的黑白虚实,节奏韵律,和绘画一样,都重视空间的经营、气韵的流动和生命情感的贯注,书法自然会为绘画的章法布局提供借鉴。宗白华说:“中国画的空间意识是书法的空间意识或书法的空间意境。”
我们着重谈谈书法的题款与画面的配合问题,以助于绘画的欣赏。题款是指在画面上书写的诗文和画家的署名。诗文外,仅署画家姓名的,称单款;画家姓名、题赠对象并署的,称双款。画面无诗文,仅题画家姓名,或钤一方印章的,称穷款。题写长篇诗文和画家姓名的,称长款;有简短文字和姓名的,称短款。题署两种以上款识的,称多款。题款在宋代前较为少见,且极为简单,多以小楷题名字于树根石隙处。宋代时,画中题款方兴,如宋徽宗就喜在画中题诗。随着文人画的兴起,题款在元代以后遂盛。诗书画印四者并具,逐渐成为中国文人画的代表。
书写题款时,选择合适的书体、格式,题在恰当的位置,注意墨色的浓淡,不仅能够显示出书法自身的魅力,也能够补充画面内容的不足,拓展画面的思想意蕴,深化主题,并能调节画面虚实的空间均衡和墨色浓淡的节奏变化,使书法与画面彼此呼应,相映成趣,达到完美交融的境界。
元王冕的《墨梅图》,三两枝梅花从右边中间伸入面画,其中两枝向右上伸展,一枝横在画幅中间,枝头则斜向左下方,枝干劲挺,枝梢用尖锋写出,愈显清高拔俗。但画面左上方和右下方形成大片空白,对角空疏,画面呆板。于是画家在左上方题诗一首,云:“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这样,题诗就使画面在构图上达到空间的平衡,同时,也开拓了画面的意境,深化了主题。题诗赞美淡雅的梅花不用艳丽的色彩去吸引人、讨好人,以赢得人的的夸奖,却高洁清幽,神逸骨秀,散发出阵阵清香充满天地人间。梅花正是画家的自我写照,表达了画家洁身自好,不与世同流合污的人生态度和高尚情操。整幅画体现了画家与书写对象的融合,使画品、诗品与人品融为一体。可见,题诗能够起到平衡画面的作用。正如潘天寿所说:“画事之布置,须求平衡中之不平衡,不平衡中之平衡。只求平衡,四平八稳,则少气势而平板矣。可先造成不平衡,然后以题款钤印等,再求其平衡,自然平衡而不平板也。”(《中国书画》第六期“潘天寿论画”)国画大师吴昌硕先生作画时就喜欢取对角斜势布局,使角上的题款长短与画面对角形成呼应,以求得构图中不平衡的平衡。如其《菊花图》,即在左上角题诗以求与右下方的丛菊形成呼应。
元·王冕《墨梅图》
中国画里,画家为了追求画面的情趣、灵动,一般不把画幅写满,也不使物象居中,而是把物象置于画的一边,或上或下,或左或右,以避免画面的呆板、壅塞、沾滞。画家往往用题款来平衡画面上下、左右,弥补画面的虚实。如李苦禅的《晴雪梅花图》,画面左边的树干用淡淡的水墨晕染而成,枝干从左上方斜伸向右下方,几乎占了大半个画幅,使重心落在了画面的右半部。花枝多以淡墨为之,突出雪意,有几枝梅花则用浓墨写之,斜伸向上,十分劲拔,写出了凌雪傲立的梅之精神。树下是远山,大片空白给人白雪茫茫之感。作者把“晴雪梅花”等款识以浓墨题在树干边的空白处,既与右上边的浓枝遥相呼应,又平衡了画面的重心,增加了梅树的厚重感,体现出作者在题款、构图上的造诣。再如李可染的《牧牛图》,将人和物画在下方,上半部全是空白,整个画面显得不太协调。为了弥补空白,画家在上半部题写了一段短文,使整幅图画显得丰满充实。
李苦禅《晴雪梅花图》
从构图上说,画面的物象应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不能过于分散,失去呼应和联系,令人觉得散漫杂乱。在这种情况下,在空白处题款,就能起到衔接、联系物象的作用。齐白石的《墨兰》,画有三簇兰花,上半部一簇,下半部两簇,中间一处空白,就割裂了上下兰花的联系。画家于空白处题写了一首诗,便把上下贯通起来,使整个画面十分紧凑,成为一个艺术整体。任伯年《桃花双燕图》,长题款使上下衔接。
总之,书画是相通的,书法不仅可以开拓新的绘画技法,还可以在空间布局上为绘画锦上添花。“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石涛画语录》),因此,画家要二者兼工,如董其昌所说:“善写者必善画,善画者必善书,其实一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