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画同体
唐代著名画家、诗人王维云画“乃无声之箴颂”(《为画人谢赐表》),即是说画为无声之诗。北宋大文学家苏轼说:“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元代的杨维桢说:“东坡以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盖诗者心声,画者心画,二者同体也。……故能诗者必知画,而能画者多知诗,由其道无二致也。”(《杨维桢集》)他们都道出了诗与画的相通之处。所谓诗画同体,就是诗画的互相渗透与融合,用北宋张舜民的话说,即“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画墁集》);用苏轼的话说,就是“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书摩诘〈蓝田烟雨图〉》)。所谓“诗中有画”,指诗歌中有鲜明的形象,或山川或泉石,或人物或村落,组合成一幅画景,让读者反复玩味,感到“言而尽而意无穷”;所谓“画中有诗”,指画面上直观可视的景物中,熔铸着画家的感情,营造出一种意境,让观者领悟到象外之象、象外之意。
且看王维的诗,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一轮圆圆的月亮斜挂树梢,松柏如盖,苍翠欲滴,皎洁的月光洒在林间,树影斑驳,明暗相映,显得旷朗空蒙;一湾浅浅的泉水清澈见底,流淌在山石上,淙淙作响,愈益静谧空灵。色彩明暗对比鲜明,景物的远近、高低极具空间感,读此诗仿佛置身于静穆恬淡的山水胜境,好一幅美不胜收、意在象外的水墨画!我们可以把明代项圣谟的诗意图与王维的诗相对照,领会诗画交融的意境。
明·项圣谟《山居秋暝图》
再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描绘了一望无际的茫茫沙漠之中,一缕烽火台上的孤烟,直上青天,格外醒目;横贯其间的黄河在广袤的沙漠上显得如此悠远,黄河上方圆圆的落日更增加了苍茫的感觉。诗人选取沙漠中最有特点的景物,将自己的真切感受和孤寂情绪在“直”烟“圆”日的景象中抒发出来,色彩明朗,画面开阔,意境雄浑,富有立体感,达到了浑然天成的艺术境界。以至于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还不忘举这两句诗为例,鉴赏品味一番。香菱对林黛玉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那无边无际的沙漠,异常荒凉,只有“孤烟”、黄河和落日,因此,它们才显得那么“大”和“直”、如此“长”和“圆”。难怪这两句诗被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称为“千古壮观”的诗句。可见,王维之诗的确是一幅幅独具匠心的写意画。故明代王世贞说其“是诗家极俊语,却入画三昧”(《弇州山人稿》)。葛晓音教授说,王维诗的意境正是凭着一个诗人兼画家对自然美的特殊敏感,通过景物的虚实、主次、繁简精心结构画面,将色彩、线条、构图等本来属于绘画艺术的表现形式全面地融汇入诗,在读者的头脑中唤起生动逼真的生活画面。
王维的名画《辋川图》是辋川胜景的艺术写照,是一首美妙、空灵的诗,朱景玄说此画“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唐朝名画录》)。画面上透露出王维那超凡脱俗的诗情。王维对自己的画技十分自负,说:“当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由此可知其画技之高妙。苏轼说“古来画师非俗士,摹写物象略与诗人同。”(《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王维诗画两擅,可谓是诗画同体的实践者和杰出代表。《诗话总龟》把王维的诗画成就与杜甫、顾恺之相提并论,说:“顾长康善画而不能诗,杜子美善作诗而不能画。从容二子之间者,王右丞也。”国学大师钱钟书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也说:“在他(指王维)身上,禅、诗、画三者可以算是一脉相贯,诗画是孪生姐妹这句话用来品评他是最切不过了。”正是王维在诗画两方面的高深造诣,使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做到了完美的渗透,后来才被奉为南宗画的开山鼻祖。恰如《宣和画谱》评王维所云:“观其思致高远,初未见于丹青,时时诗篇中已自有画意。由是知维之画出于天性,不必以画拘,盖生而知之者。……至其卜筑辋川,亦在图画中,是其胸次所存,无适而不潇洒。移志之于画,过人宜矣。”总之,王维之诗充满画意,就像一幅幅看得见的水墨画;王维之画充满诗情,犹如一首首听得见的抒情诗,诗境与画境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这可谓是对王维诗、画的最高评价,也是中国诗画两种艺术形式相通相融的最高境界。后来,很多画家都据王维诗意作画,如清王云的《山居秋暝图》、陈师曾的《泉声咽危石》,傅抱石画有《终南山》、《过香积寺》、《竹里馆》、《渭城曲》等。
中国诗画相渗相融,形式多样,主要有画富诗意、依诗作画和画中题诗三种形式。
第一,画富诗意
画富诗意,指画家通过对现实中自然山水的观察、揣摩、构思,用笔墨创造出艺术的山水景观,借以抒发自己对自然的热爱,表达自己的审美理想,使画面蕴含着诗一样的意境,产生韵外之致、象外之意的美感。北宋郭熙说过,自然山水中“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家若能画出这样的山水,即为画中之妙品,尤其是画出“可游可居”之山水,是审美的最高境界。这是画家创作的法旨,也是“渴慕林泉”的我们打开山水画审美之门的钥匙。
画富诗意,成为我国文艺评论家论画的标尺。著名美学家邓以蜇在《南北宗论纲》中说:“严格言之,画主外形,诗主内容,中国画之理想以能表现到内容为目的。”就特别强调理想的中国画、艺术成就杰出的中国画,必须能够通过外在之象表达诗歌之情。总之,诗以有画境为上,画以有诗意称善。
清罗牧的《山居秋色图》,表现了秋天的山水景象。罗牧(1622—?),字饭牛,号云庵、牧行者,江西宁都人,寓居南昌百花州。所作林壑,郁然深秀,水墨淋漓,笔法多样,风格深沉粗犷,时人推为妙品。《山居秋色图》层峦叠嶂,丘陵起伏,显得十分高远。杂树青松,点缀峰间,山中茅舍、楼阁,若隐若现,溪水曲折,板桥横躺溪上,淡淡的云烟山岚飘浮在群山之上,空灵秀逸。构图平远、高远兼用,虚实相生,笔墨湿润,气势雄浑,深得秋天清旷情趣。
画家按照自己的审美理想,画出不同季节时令的、富有诗意的山水图。正是:“古来画师非俗士,妙想实与诗同出”(苏轼《次韵吴传正枯木歌》),山水画与诗歌在借景抒情上的相通,使画家以追求诗意为旨归,观者亦为能够赏出画中诗意为目标。清王士祯说:“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曰:‘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皴。’”(《香祖笔记》)实为知画者言。
第二,依诗作画
诗歌“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富有幽情雅趣,本身就是一幅有意境的画,画家自然可以直接取意于诗,形之于画。正如清沈宗骞说:“画与诗,皆士人陶写性情之事;故凡可以入诗者,均可以入画。”(《芥舟学画编》)依诗作画,成为很多画家借鉴诗人审美经验的捷径。
目前所知,最早依诗作画的是东汉桓帝时的刘褒。他根据《诗经》中的《北风》诗和《云汉》诗,“曾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北风》诗是一首讽刺、揭露卫国暴政的诗,开头云“北风其凉,雪雨其雱”,意思是北风猛烈,寒冷刺骨,大雪纷飞,满天飘舞。这里的北风与大雪,运用的是比兴手法,既是对逃亡时的恶劣环境的渲染,又用来比喻当时卫国的暴虐统治。正是这样,诗人才呼吁人们不要犹豫,必须当机立断,与我一起离开这里,早日摆脱凄冷阴森、令人窒息的虐政。《云汉》诗叙述周代时遇到严重的干旱,饥馑接连发生,炎热异常,山上无草木,川中无滴水,甚至面临“周余黎民,靡有孑遗”的严重灾难,周王忧心忡忡,虔诚地祈神求雨。这两首诗都关系到国家的统治和安定,画作自然具有鲜明的政教性质。魏晋南北朝时期,依《诗经》作画尤多,如晋明帝司马绍有《毛诗图》二、《豳诗七月图》传于后世(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这些画的教化功能远远大于其审美功能。
隋唐时期,随着山水画的兴起,从王维起,画家开始依诗绘制有意境的画。据《深雪偶谈》,王维曾将自己的《送元二使安西》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画成了《阳关图》。唐僖宗时,郑谷的《雪诗》“乱飘僧舍荼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写景鲜明,生动如画,画家段赞善就依此诗绘成图画,“曲尽萧洒之思”,郑谷得到后十分珍爱,并赠诗道谢说:“赞善贤相后,家藏名画多。留心于绘素,得事在烟波。属兴同吟咏,功成更琢磨。爱余风雪句,幽绝写渔蓑。”(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遂成为千古传诵的佳话。《唐才子传》载李益的《征人早行篇》,传出不久,“天下皆施绘画”。王原祁说:“画法与诗文相通,必有书卷气而后可以言画。右丞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唐宋以来悉宗之。”(《麓台画跋》)
北宋以来,依诗作画而求意境之气大盛。明唐志契《绘事微言》载,宋徽宗设立画博士院,每次都召著名画家来,摘取唐人诗句为画题,进行比试。曾以“踏花归去马蹄香”一句为题,众人都画马画花,有一人却画几只蝴蝶飞着在马后追逐,宋徽宗甚是满意。这幅画构思奇特,以蝴蝶逐马,令人想到踏花之后马蹄上的余香,亦是以虚写实,极有意境。又有一次试“万绿丛中一点红”,众人或画绿杨垂柳之中,楼台之上,一美丽少女倚栏远望;或画桑园之中,一女子正在采桑;或画苍松翠柏之中,一鹤独立;惟独刘松年画苍茫大海,波浪汹涌,惊涛拍岸,一轮红日从海中升起。宋徽宗看后十分喜悦,称赞此画“规模阔大,立意超绝”。南宋陈善《扪虱新话》也记载有类似的故事,说朝廷曾以唐人诗句“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为考试画题,众画工竞相以红花绿叶妆点春色,均不合圣意,纷纷落选。只有一个人画一高楼掩映在绿杨之中,若隐若现,一美丽少女凭栏而立,若有所思,众人叹服。此画把动人的春色转化为撩人的春情,翠枝绿叶与樱桃小口相映成趣,构思巧妙,细细玩味,如嚼橄榄,回味无穷。这样,人树相衬,情景交融,既升华了诗意,又扩大了画作的审美空间,画境优美,确实“善体诗人之意”。这与“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可谓同一机杼。两书的记载虽有差异,却表明宋代确实多以诗句为画院科举考试的题目。
据载,宋代画院尚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乱山藏古寺”、“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野渡无人舟自横”等富有诗意的句子作过画题。不仅宋代朝廷考试令画工依诗意作画,而且很多画家也从诗歌中择取意境。《宣和画谱》载,赵叔傩画禽鱼,“每下笔皆默合诗人句法。或铺张图绘间,景物虽少而意常多,使览者可以因之而遐想”。郭熙对此进行了研究和总结,认为“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如杜甫的“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安石的“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漏湲”,魏野的“数声离岸橹,几点别州山”,李后村的“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夏侯叔简的“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姚合的“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郑谷的“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等等(郭熙《林泉高致·画意》)。《宣和画谱》卷十一即著录有郭熙的“诗意山水图二”。总的来说,依诗作画,于画中求诗意已成为画家的自觉追求,使绘画诗意化成为宋人独特的审美风尚。这表明中国绘画从教化向审美的巨大转变。
宋代以后,诗歌成为很多元明清画家汲取创作素材和艺术灵感的媒介。画家承继郭熙,对此进行了理论上的总结。明代唐志契很关注富有画意的诗歌。他说:“如唐人佳什,有道尽意中之事,写出目前之景,清新俊逸,读之恍神游其间,而吾一一描画出之,一一生动,讵不妙哉!”于是,他“因记唐宋旧人集中,或联或句,虽不博一该,然稍有画意者,聊录一二”,如春景,有“潮头望入桃花去,一片春帆带雨来”、“春水渡边渡,夕阳山外山”;夏景,有“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秋景,“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冬景,有“家近水村鱼易买,雪迷山路酒难沽”等。清孔衍栻也说:“余作画,每取古人佳句,借其触动,易于落想,然后层层画去。”(《石村画诀》)
很多画家为诗集配图,如明陈洪绶为屈原的《九歌》作了插图。众多五言、七言的《唐诗画谱》,并画了很多意境深远的文人画,诸如陶渊明诗意图、李白诗意图、杜甫诗意图、杜牧诗意图、李商隐诗意图等。这类画作很多,如明张路的《山雨欲来图》、明谢时臣的《杜陵诗意图册》、明董其昌的《林和靖诗意图》。清王时敏的《杜甫诗意图》、清张崟(1761—1892)的《春流出峡图》、清任熊的《姚燮诗意图》、清潘公寿的《山水册》(如其中一幅取自唐代诗人李群玉的《寄友》诗:“野水晴山雪后时,独行村路更相思。无因一向溪桥醉,处处寒梅映酒旗。”)、清任颐的《山雨欲来风满楼》、清袁耀的《山雨欲来图》、清唐岱的《山水图》等等。
直到现当代,诗歌依然是画家的重要题材来源。如傅抱石在1942年重庆画展自序中说,他作画的题材来源之一就是“构写前人的诗,将诗的意境,移入画面。这是自宋以来山水画家最得意的路线”。他认识到“诗与画原则上不过是表达形式的不同,除了某程度的局限以外,其中是息息相通的”,因此,“截取某诗的一联或一句做题目而后构想,在画家是摸着了依傍,好似译外国文的书一样,多少可以刺激并管理自己一切容易涉入的习惯。同时,使若干名诗形象化,也是非常有兴味的工作”,但是,他以自己的亲身体会感受到,“写前人诗句,欲避落窠臼,实不是容易的工作。”(《傅抱石美术文集》)因为依诗作画,并不是诗歌内容的简单图解,而是要传达出诗歌的神韵,表现出诗歌的意境。
第三,画中题诗
所谓画中题诗,是指画家在自己的画上题上诗以补充未尽的画意。达·芬奇说:“画是哑巴诗,诗是盲人画。”(《芬奇论绘画》)富有诗情的画与富有画意的诗集于一幅画上,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画有难尽之意,以诗补画之不足,使主题升华,方为上乘。宋曹庭栋说:“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宋百家诗存》)诗画如此相配,方称佳境。
目前可知,最早在画上题诗的是唐代的郑虔。郑虔(685—764),学高识广,博览群书,工诗善画,曾作山水画《沧州图》并题诗其上献给唐玄宗,玄宗题“郑虔三绝”于画尾(明张丑《清河书画舫》)。虽被授广文馆博士,却为官淡泊,极为清贫,竟然“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他为京官时,因家贫买不起纸,闻听长安慈恩寺有好几房间柿树叶子,于是就借僧房而居,每天取树叶练习书法,时间长了,竟然把树叶都写遍了。其学习之刻苦,实在令人敬佩,无怪乎被传为千古佳话。所画山水,风格别致,以水墨见长;工真草隶书,人评其书法“如风送云收,霞催月上”,故有“郑虔王维作水墨,合诗书画三绝俱”。
两宋以后,随着文人画的兴起,在画中题诗逐渐成为潮流,愈来愈为画家所重。正如陆俨少所言:“我国自唐代以降,及其末季,士大夫兼擅丹青,打破自比工匠观念,日渐取代民间艺人,登上领导坛坫。驯至五代两宋,沿习不替,操觚之士,无不兼擅诗文。苏子瞻、黄山谷辈领袖群伦,相扇成风。一图之成,兼以诗赋文章,叙述缘起,抒发情感,文字既佳,而又书字遒美。清辞丽句,虿尾银钩,相得益彰。向之仅书名姓于树根石罅间者,一变而占据突出地位,成为一图之有机结合。明清代兴,蔚为风气,图成而题句缺如,号称穷款,终成遗憾。于是向学之士,留意诗书,翱翔于翰墨之林,图文并茂,始称联璧。”(《中国历代名画题跋集》序)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是较早在画中题诗的。他在右上空白处题诗云:“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诗本身写得并不好,但题诗却平衡了画面的空间布局,瘦劲秀挺的瘦金书与工细的花鸟画相得益彰,从而使诗歌成为绘画的一种新颖的表现手法。真正好的题诗,不仅仅要在空间布局上与画面遥相呼应,还应该能够补充画面未尽之意,丰富画的内容,达到诗画从内容到形式的完美融合。
明·徐渭《墨牡丹》
明徐渭,工书善画,诗文俱佳,却仕途偃蹇,一生坎坷,常常借诗画以浇胸中块垒。他犹喜以泼墨之法画花卉,且多有题诗。如他的《墨牡丹》图,除在技法上以水墨为之,颇具创新外,其实并无多少深意,但是,画中左侧的题诗却令画作顿时生色,并凸显出画家的精神。诗曰:“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时墨写神。”牡丹本富贵之花,当以红色为之,但是,画家走过了五十八年的风雨沧桑,已不慕荣华富贵,因此只用水墨写牡丹之神,却不用象征富贵的胭脂去画其形。水墨赋予牡丹以清雅脱俗的格调和神韵,题诗则彰显了自己的品格,传达出其怀才不遇的经历和愤世嫉俗的情怀。可以说,他这种画法与题诗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二者相得益彰。正如他另一题《墨牡丹》所云:“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生与梅竹宜,至荣华富丽风,若马牛宜弗相似也。”可见,题诗是徐渭画作的画龙点睛之处,赋予其画以生命。
清朱耷把亡国的悲怆融入画卷,并借题诗以抒怀,丰富画意。他有一幅《瓜月图》,画了一个圆圆的大西瓜以淡墨染之,一轮圆月以线勾出,两个圆交叠在一起,一实一虚。笔简墨淡,构图单一,题材平平常常。若无题诗,实在是一幅很普通的水墨画。但是,图上有八大山人己巳年(1689)中秋的自题诗,云:“昭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即赋予《瓜月图》以深意。“个个指月饼子”用的是一个典故,指元末时汉人利用中秋节送月饼,互通信息,相约揭竿起事,反对元蒙统治者,画家以之暗寓自己反清复明的思想,期望百姓奋起推翻满清政权以复国。“西瓜”也是一个典故,指秦朝东陵侯召平在秦亡后种瓜长安东门外,以示不忘故国,画家以之寄托复国的愿望。然而“驴年瓜熟为期”,又表明复国愿望遥遥无期,永远无法实现,表现出画家凄苦、悲哀、绝望的心境。正是题诗补充了画家难以言说的心情,诗画结合,寄意遥深。
清·朱耷《瓜月图》
总之,画中题诗是文人画的代表,画是题诗的触媒,题诗是画面的延展,诗画不仅在布局上相互照应,在精神意蕴上也要彼此补充,取得画外有意、诗外有画的艺术效果。因此,古代画家无不重视诗、书、画的修养,使其相融相渗。正如潘天寿所说:“一个懂画的诗人在写诗时可以丰富诗的意境,同样地,一个画家如果有诗的根底,作画也可以脱掉俗气,增加诗的韵味。”(《潘天寿美术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