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之趣

画家摆脱一己的思想苦闷和无关痛痒的呻吟，也远离重大的政治主题和崇高的道德说教，把眼光由宫廷深院、帝妃将相转向市井乡村、平常百姓，用笔墨表现嬉戏的动物、可爱的儿童、光鲜的果蔬、农家的劳作等，不再居高临下，而是平易亲切，使画卷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天真烂漫的情趣和大自然的生机，别具一番风味。

早在新石器文化时期，河姆渡人已把猪、水稻等日常事物刻画在了烧制的陶器上，散发着浓郁的乡土味道。晋代的史道硕，则有《鹅图》、《牛图》，日常题材逐渐进入画家的笔端。宋代，写实艺术获得了很大的发展，愈来愈多的画家描绘饶有情趣的日常生活，流传下来许多名作。

北宋王凝的《子母鸡图》，无疑是目前传世较早的一幅佳作。王凝，生卒年不详。为北宋熙宁(1068—1077)前画院待诏。《宣和画谱》记载他:“工画花竹、翎毛，下笔有法，颇得生意。又工为鹦鹉及狮猫等。非山林草野之所能，不唯责形象之似，亦兼取其富贵态度，自是一格。”并著录了他的画作《绣墩狮猫图》。王凝虽是一位宫廷画家，但《子母鸡图》表现的却不是什么珍禽异鸟，而是极为普通习见的鸡。

北宋·王凝《子母鸡图》

此图刻画了一只母鸡与一群雏鸡一起玩耍、嬉戏的场景，体现了画家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出色的造型、写生能力。母鸡身体前倾，头部微微低下偏向一边，充满温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只小鸡，像在欲把找到的食物喂给小鸡，又像在倾听小鸡的呢喃，而小鸡则稍稍抬起头，眼睛望着鸡妈妈，张着小嘴巴，似在等待妈妈的食物，又似在向妈妈诉说着什么，显示出母鸡的慈祥和对小鸡的关爱。这种母子深情吸引着其他玩耍的小鸡，一只小鸡正从妈妈身边向后走，却忍不住回首观看;一只淘气地爬到母鸡背上，头向着妈妈，流露出羡慕的眼光，正张开翅膀快乐地往下滑，似乎也想得到妈妈的呵护;两只藏进翅膀，露出小头，一个与背上的呼应，一个望着妈妈，似在温暖的港湾，正叽叽喳喳地幸福歌唱，小头微抬，显得趾高气扬，似在炫耀自己所得到的宠爱;后面的两只好像有点羞涩，不爱凑热闹，安静地躲到母鸡尾巴的羽毛下，但眼神表明前面的小鸡也吸引了它们的注意。或站或跳，或动或静，一群鸡雏围绕在母鸡身边玩耍，形态各异，神情专注，显得天真淘气，调皮可爱，尽情地享受着无私的母爱。母鸡则无比宽厚、慈祥，十分溺爱孩子，放任、纵容孩子为所欲为。子母鸡相依相偎，一起游戏、玩耍，享受着天伦之乐。以子母鸡为表现对象，造型准确，刻画惟妙惟肖，题材本身即富有生活情趣，同时也让我们想起世间伟大的母爱，想起自己依偎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幸福童年。此画实在耐人寻味，感人至深。全图用细线勾出，尤其是母鸡的片片羽毛，工整细致，然后又用淡墨轻色染之，几乎看不见墨迹，十分逼真传神，显示出画家深厚的艺术功力。

北宋·王居正《纺车图》

王居正的《纺车图》，真实地刻画了普通平民的农家生活，在清贫之中透出阵阵暖意。王居正，生卒年不详，乳名憨哥，山西永济人。他自幼受到父亲王拙的教诲与熏陶，学习绘画，宋真宗大中祥符(1008—1016)年间，即与父亲一同驰名于画坛。他师唐代画家周昉，擅贵族仕女，“尽其闲冶之态，盖虑精意密，动切形似”(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他善于体验生活，观察人物，常常到园林寺观游人众多的场所，选取有利位置，居高临下，认真观摩众人的衣饰仪表、步态神情，积累创作素材。作画前静心构思，胸有成竹，然后方形之于笔。传世作品有《调鹦鹉仕女图》、《绿窗焦雨图》等。

《纺车图》主要描绘两个农妇在大柳树下纺线的情景。画面右侧一位中年村妇坐在小木凳上，左手怀抱婴儿正在哺乳，右手不停地摇着纺车，上半身前倾挺直的坐姿显示出她早已腰酸、背疼、腿麻、躯体僵硬反映了她的辛劳和疲惫，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前面的老妇人，充满对婆婆的怜悯、关心。左侧的婆婆弯着腰，脖子上挂着纺好的棉线，双手忙着活计，露出的手臂表明她的干瘦，脸上的皱纹刻着生活的辛酸与岁月的沧桑，特别是那深深陷进去的眼窝，十分突出，眼睛望着前面，眼神却呆滞无光，似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了，又好像十分慈祥，充满对儿媳的疼爱和关怀。这一切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中，撞击着我们的心灵，让人抹不去，忘不了。她的衣裙挽起，裤子上缀着补丁，十分刺眼，显出生活的清苦与困窘。婆婆与媳妇之间的大片空白用两根棉线连接起来，既突出了人物，又表明她们息息相通，相互依赖，充满家庭的温情。儿媳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席地而坐，手拿一个小棍儿，拴着一根线和一只青蛙，开心地逗青蛙玩，显出他的顽皮、天真和无忧无虑。纺车前蹲着一条温驯的小狗，正扭头望着小男孩，更增添了无限童趣。空空的柳筐、破旧的纺车、有补丁的粗布衣衫，婆媳在家纺织、忙碌，都体现出农家的清贫、辛酸及社会的不公。但是，她们任劳任怨，没有放弃，依靠双手努力改变现状，生活充实，苦中作乐，尤其是嬉戏的儿童、可爱的小狗，为画面增加了亮色，为农家增添了生活的笑声、欢乐和情趣。正如赵孟"为此图题诗所云:“田家苦作余，轧轧操车鸣。母子勤纺织，不羡罗绮荣。童稚善自乐，小龙恬不惊……”

苏汉臣的《秋庭婴戏图》，表现了天真无邪的童趣。苏汉臣，生卒年不详，河南开封人。是北宋徽宗朝宣和画院待诏，靖康之难后，随高宗南渡任待诏，孝宗时授承信郎。擅画佛像道人物，尤以童婴题材著称于世。传世作品有《妆靓仕女图》、《货郎图》等。《秋庭婴戏图》绘姐弟两个儿童围在庭院中的一张圆凳边，聚精会神地玩游戏。小男孩三四岁的样子，额前留着一绺头发，稚气未脱，左手按在凳子上，右手轻轻抬起，指着玩具，十分投入地和姐姐玩游戏，以致红色的罩衣从肩头滑落也没有觉察到。小女孩约有五六岁，穿着长裙，腰系红带，头发用绿色丝带向后拢起，也躬腰向前，专注地玩着。两人的小脑袋几乎都碰在一起了，玩得十分尽兴，达到了忘我的境界。旁边不远处的圆凳上、地上，杂乱地摆放着小转盘、佛塔、一对铜钹等各种玩具，真切地刻画了儿童好奇而又注意力不长的玩耍心理。后面高高耸立的太湖石周边簇拥着盛开的芙蓉花与雏菊，点出秋天的节气。这幅图从选材到细节的刻画，都表现了可爱的童心、天真的童趣。这类婴戏图在宋代非常流行，深受画家的喜爱，现在尚有许多佚名画家的作品传世，如《冬庭婴戏图》、《荷亭婴戏图》、《蕉石婴戏图》、《蕉阴婴戏图》等，后代也不乏此类题材的画作。

国画大师齐白石先生，通过勤学苦练，精通传统的诗、书、画、印，师法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等大家，大胆创新，融合传统文人写意画与民间绘画的表现技法，将阔笔写意花卉与工笔草虫相结合，笔墨奔放，色彩明丽，造型简练准确，富有神韵，传达出自然界的生机和浓郁的乡土气息。他擅花鸟，主张“为万虫写照，为百鸟张神”，扩大了表现对象，将老鼠、油灯、算盘、锄头、柴耙、棉花、白菜等入画，流露出农民质朴的情感和童心未泯的天真，体现了画家对生活的热爱和对艺术的真诚。

他的《雏鸡图》描绘一群雏鸡在稻场上觅食的场景。一捆水稻高高地散开竖立在地上，两只黑色的雏鸡钻到稻下在低头啄食，前面不远处六七只雏鸡聚在一起，瞪大眼睛盯着地下，一边走一边寻觅食物，或吃或叫，神态可爱。在它们中间又点缀三只小鸡，两个在前，一个在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大群伙伴，也专注地望着地面在找吃的。全图布局简练，一束水稻、一群雏鸡，高低相衬，动静结合，特别是小鸡刻画得十分生动，或聚或散，或前或后，三三两两，神情专注，体态悠闲，反映了乡村丰收时的场景，似信手拈来，不经意画出，却流露出原汁原味的乡村气息，体现出画家对生活切身的体验和精心的观察，洋溢着一片天真和可爱的童心，令人忍俊不禁，好像回到了快乐、好奇的童年时代。正如画家左侧所题:“余日来所画，皆少时亲手所为、亲目所见之物，自笑大翻陈案。”

李可染以画牧牛图表现儿童率真的情趣，蜚声画坛。李可染(1907—1989)，原名李永顺，江苏徐州人。十岁时，老师见他聪明好学，取“孺子可教，素质可染”之意，为之改名曰可染。他擅画山水、人物，尤擅画牛。曾拜师学艺于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等大师，力倡“可贵者胆”、“所要者魂”，勇于创新，融中西绘画之长，最终形成自己独特的画风，在中国画坛占有重要地位。曾任中国画研究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李可染一生爱牛成癖，喜欢画牛，甚至画室也名曰“师牛堂”，创作了无数表现牛的画幅，意境清幽，充满情趣。他曾在牛画上题道:“牛也力大无穷，俯首孺子而不逞强。牵犁驾车，终生劳瘁。事人而安不居功。纯良温驯，时亦强犟。稳步向前，足不踏空，皮毛骨肉，无不有用。形容无华，气宇轩宏。吾崇其性，爱其形，故屡屡不厌写之。”表现了他对牛的深刻认识和高度的赞美之情。

《犟牛图》画一个牧童双手使劲拽着牛缰绳，欲牵牛向前走，可是一向温驯的老牛突然来了犟脾气，四蹄撑开，紧紧抓地，身体扭成S形，任你怎么拉拽，我自岿然不动，就是不挪一步。老牛造型准确生动，牧童的形态更传神。他为了拉牛走，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缰绳抓得愈来愈向前，地上是长长的一段，还把缰绳挽在手上，双腿弯曲，双脚蹬地，整个身体后仰，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头上的破草帽已掉在地上，也无暇顾及。画家把牧童的懵懂、天真，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倔强和不服气，刻画得淋漓尽致，十分有趣。笔者儿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你越使劲向前拉，牛越跟你对着干，偏偏使劲往后撤，急得你泪珠打转，哇哇大哭也无济于事。这充分体现出画家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真切的体验。

李可染画了很多幅《牧牛图》，或牧童骑在牛背上在河里嬉戏，或牛蹲在草地上，牧童坐在树上吹柳笛，形态多样，都透出闲适和无忧无虑的意境。如一幅《牧牛图》绘两个牧童或是偷懒，或是已让牛吃饱喝足，把一头老牛拴在地上的小木桩上，然后在旁边的小桶里玩起了斗蟋蟀，一个手拿树枝挑逗着蟋蟀，一个蹲在前面观看，他们的神情都非常专注，一派天真烂漫，充满童年生活的乐趣。李可染在画上题诗云:“忽闻蟋蟀鸣，容易秋风起。”流露出光阴易逝之感，更唤起我们对童年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