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怪诞之美

怪诞之美

随着重写意之文人画的兴起,宋代开始出现以怪为美、以丑为美的审美趋尚。宋刘道醇在《圣朝名画评》里提出“六长”原则:“所谓六长者:粗卤求笔一也,僻涩求才二也,细巧求力也,狂怪求理四也,无墨求染五也,平画求长六也。”其中“粗卤”、“僻涩”、“狂怪”,无不追求怪诞之美,体现出不同于传统的审美观。其实,五代时的贯休、石恪,已追求怪丑之美。贯休(832912),俗姓姜,字德隐,浙江兰溪人。七岁出家为僧,聪明好学,诗、书、画俱工。尤擅画罗汉,胡貌梵相,曲尽其态,自言从梦中所得。《宣和画谱》说他“以至丹青之习,皆古怪不媚”,《图画见闻志》说他的罗汉图“形骨古怪”,体现出其造型的怪诞之美。传世的《十六罗汉图》,虽为摹本,借此却可窥见其古怪的画风。石恪,生卒年不详,字子专,四川成都人。活动于五代宋初。《圣朝名画评》说他“笔法颇劲,长于诡怪”。苏轼更是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追求绘画的意似,在绘画中打破传统的形式美原则,不忌丑怪,以变形、夸张的物象发抒强烈的个性和胸中的逸气,体现出文人画独特的美感。

明代中叶,随着王阳明心学的盛行和李贽“童心说”的传播,兴起一股反对理学,主张抒发真情、张扬个性的思想潮流。表现在绘画领域,就是性格孤僻怪诞的徐渭不拘成法,不避丑怪,创造了笔墨随情感肆意挥洒的大写意水墨画,将文人画推进到一个新高度,形成笔意奔放、古拙淡雅的画风和尚丑、尚怪的美学风尚。

徐渭(15211593),初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或署田水月,浙江绍兴人。出生百日父即病逝,由嫡母抚养成人。他自幼聪慧,文思敏捷。年二十为生员,屡应乡试不中。后为浙闽总督胡宗宪的幕僚,出奇计屡破倭寇,深受器重。不久胡宗宪被弹劾,获罪下狱而死,徐渭惧怕受到牵连,遂发狂,用利斧击破头颅,用巨锥刺耳数寸深,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后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坐了七年监狱方被里人张元忭营救出来。晚年颠沛流离,生活落魄,以卖画为生。徐渭满腹经纶,却怀才不遇,一生坎坷,贫困潦倒。他胸有大志,想有所作为,但是家庭的变故,仕途的失意,生活的困顿,让他尝尽了人间的苦难,使他由意气风发走向老气横秋,由清醒走向孤傲,以致佯狂,精神失常,自杀九次而未遂。徐渭胸中自有一段不可磨灭的英雄之气,深怀一股投足无门的失意之悲。这贯注到他狂放恣肆的笔墨之中,开创了横无崖际的泼墨大写意花鸟画风。

“莫把丹青等闲看,无声诗里颂千秋”,他的这句题画诗,表明其借绘画抨击社会的黑暗,发泄胸中的块垒,以摆脱精神的苦闷。他画梅,题诗曰:“凫牛两碟酒三卮,索写梅花四句诗。想见元章愁米日,不知几斗换冰枝?”其贫困的境况和胸中的激愤溢于言表。他画竹,题诗云:“山人写竹略形似,只取叶底潇潇意。譬如影里看丛梢,那得分明成个字?”他画几只张钳舞爪、糟蹋稻谷的螃蟹,题诗云:“稻熟江村蟹正肥,双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纸上翻身看,应见团团董卓脐。”诅咒权贵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的丑恶嘴脸。他画雪里荷花,题诗道:“六月初三大雪飞,碧翁却为窦娥奇。近来天道也私曲,莫怪笔底有差池。”表达对百姓的关心。“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写尽了他一生的贫困和内心无法言说的悲愤。徐渭孤独地行走在那个时代,没有知音,无人理解,直到死后,才放出夺目的光彩。这是徐渭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墨葡萄图》,堪称徐渭大写意花鸟画的代表作,贯注了无尽的悲凉。一杆老枝从右上角垂下,众小枝纷披错落有致,老枝中部溢出画面,梢头从左下角垂出,左上角以题诗平衡画面。该画构图奇特险怪,富有野拙之美,给人无比强大的震撼力。全图以泼墨写之,肆意挥洒,自由奔放,纯任性情,葡萄晶莹剔透,叶子给人浓浓的绿意,均富有质感。水墨饱满酣畅,似从胸中汩汩滔滔而出,流露出内心被长期压抑而无法排解的苦闷和悲愤。画中上部空白处的题诗云:“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将咏葡萄与叹身世融合在一起,借物抒情,既深化、丰富了水墨葡萄的寓意,又直抒胸臆,感慨了自己的半生落魄和身世之悲。这株枝条斑驳、叶子繁茂、硕果累累的葡萄,虽在深山旷野之中,历经风吹雨打,却依然呈现出顽强的生命力,绽放出生命的光华。只是太寂寞了,大片的空白给人以空旷悠远的苍凉之感,葡萄自开自落,自生自灭,永不停止地独自跳着生命之舞,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这葡萄就是徐渭的写照。全图呈现出不依法度,前无古人的狂狷之美。

徐渭以大写意花鸟画,抒发强烈的内心情感,形成野拙狂怪的画风,对清初的朱耷、石涛,清中叶的郑板桥、李方膺,清末的吴昌硕和近人齐白石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郑板桥十分崇拜徐渭,专门刻了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并在题画兰竹中说:“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彼陈、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又有诗曰:“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郑氏对徐渭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现代写意画大师齐白石对徐渭亦推崇备至,曾说:“青藤、雪个(朱耷)、大涤子(石涛)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服之。恨不生三百年前,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并有诗云:“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吴昌硕)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清初,朱耷的画风十分怪异,或造型奇特,或构图怪诞,画坛无出其右者。《孤禽图》画一只孤单的小鸟位于图中下方,缩着脖子,鼓着胸脯,拱着脊背,瞪着眼睛,十分警觉,一足立地,一足蜷曲抬起悬在空中,似保护自己又似随时准备发起攻击,好像受到了外界的惊吓和欺负。尤其是小鸟的眼睛,白多黑少,白眼朝天,显得桀骜不驯、傲然不群。朱耷以这只小鸟来写自己,表现了自己亡国后的孤独与落寞。他横眉冷对,不与清统治者合作,独立在天高地远的旷野之中,任凭风吹,任凭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显示出天下唯我独尊的气势,不可一世的狂傲,无法名状的愤懑和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这只愤世嫉俗的孤鸟,如果联系到传说中的商羊鸟,就能进一步领会其深刻的寓意。《孔子家语》载曰:“齐有一足之鸟,飞集于宫朝,下止于殿前,舒翅而跳。齐侯大怪之,使使聘鲁问孔子。孔子曰:‘此鸟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儿有屈其一脚,振讯两眉而跳,且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齐有之,其应至矣。急告民趋治沟渠,修隄防,将有大水为灾。’顷之,大霖雨,水溢泛诸国,伤害民人,唯齐有备不败。”可见,商羊屈足飞舞,定有大雨降临。汉王充《论衡·变动》云:“商羊者,知雨之物也。天且雨,屈其一足起舞矣。”鸟屈一足而舞,是将要发生重大变故的征兆。联想到朱耷的明皇族身份和反清活动,这只孤鸟或许就寄寓着画家早日推翻清朝统治的深意。《孤禽图》笔墨简练,构图怪异,寓意丰富,代表了朱耷成熟期的画风。

“扬州八怪”是清中期文人写意画的杰出代表。他们并不都是扬州人,只是扬州交通便利,商业繁华,思想活跃,有巨大的文化消费市场,才到扬州卖画为生,追求生活上和精神上的自由。他们或是布衣文人,或是在宦途中受到排挤、心情消极的文人,不合封建正统思想,以绘画抒发“我”之肺腑,在狂放中见天趣,拙朴中露生气,变陈出新,自成一家,故以“八怪”名之。所谓“怪”,表现在不趋时流,不守成规,高扬自我的主体性,以丑、拙、怪为美,在丑拙的境界中尽情抒发内心抑郁不平之气,力求“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郑板桥《乱兰乱竹乱石与汪希林》)。我们看李方膺的《梅花图》。

清·李方膺《梅花图》

李方膺(16951754),字虬仲,号晴江,又号秋池、衣白山人、抑园、借园主人等,江苏南通人。雍正八年出任山东乐安(今广饶)知县,后调任山东兰山知县,因得罪上司总督被捕入狱,乾隆即位后获释,官复原职。后历任安徽潜山、合肥知县,因不善逢迎,获罪罢官。寓居南京,往来扬州卖画。擅画梅兰竹菊松等,尤工画梅,以瘦硬见称,与梅为伴,有“梅花手段”之印。他借写意花鸟画,抒胸中不平之气。恰如其题《风竹》诗所云:“波涛宦海几飘蓬,种竹关门学画工。自笑一身浑是胆,挥毫依旧爱狂风。”《梅花图》画老干虬曲欹侧,发出几个新枝,数朵梅花傲寒开放。全图布局疏朗空阔,构图简洁,笔墨放纵,墨气淋漓,梅树粗头乱服,不拘绳墨,呈现出野拙、狂放、奇崛之美。梅花犹如画家,不向上司屈服折腰,傲骨铮铮,卓而不群,展示出生命的力度。

画家追求怪丑之美,通常运用两种手段实现自己的审美理想。一是通过变形、夸张等笔墨技法,使造型怪异。二是在布局上打破常规,将两种不相关的或不同节气的物象组合在一起,传达画家独特的心绪,给人以荒诞不经之感。

前者如八大山人的画,造型往往不同一般,极为怪异。再看李士达的《三驼图》。李士达,字通甫,号仰槐,江苏苏州人。万历二年(1574)进士。擅画人物,兼写山水。论画有五美之说:即苍、逸、奇、远、韵;又有五恶之说:即嫩、板、刻、生、痴。《三驼图》用夸张的笔法绘三个驼背的老者,宽袖肥袍,一提篮拄棍,歪头侧顾而笑;一缩头向提篮者作揖;一在后面拍手大笑,三人表情生动,笑容可掬,滑稽诙谐,造型夸张,突出了三驼者的典型特征。上方空白处有钱允治、陆士仁、文谦光的题诗各一首。钱允治诗云:“张驼提盒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赵驼拍手哈哈笑,世上原来无直人。”诗人用通俗的语言点明画意,辛辣地嘲讽了世上那些摧眉折腰、谄媚权贵的无气节之人。文谦光诗云:“形模相肖更相亲,会聚三驼似有因。却羡渊明归思早,世途只见折腰人。”亦揭示了画作的深刻寓意。画家故意以奇特的造型手段,表达对世态人情的看法,让人在诙谐怪诞之中有所思、有所悟。

后者如周之冕的《百花图》、徐渭的《四季花卉图》等将四季盛开的数十种花卉集于一图,体现出奇异的形式美和意境美。朱耷的《鹿鸟图》、《飞鸟清鹿图》和《松鹿飞禽图》则将鹿与鸟织于一幅之内,鹿仰头视鸟,鸟低头看鹿,二者了不相关,却又似互有情愫;《鱼鸟图》和《鹌鹑游鱼图》又将水中游的鱼与陆上飞的鸟放在一起,不伦不类,实在不可思议,令人颇费思量。在这种种怪诞的组合之中,让人领会到时空错位之美,体会到画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游八荒的遥深寄意和不可名状的复杂心绪。徐渭的《四季花卉图》,将梅花、芭蕉、牡丹、芍药、桂花、松、葡萄、秋葵、竹、水仙、兰花等四季花草树木并置图中,芭蕉、牡丹、湖石等以泼墨写之,其他花草兼工带写,笔法灵活多样,墨气酣畅淋漓,在“不求形似求生韵”的造型和组合中,抒发了胸中郁结的不平之气。画中题诗云:“老夫游戏墨淋漓,花草都将杂四时。莫怪画图差两笔,近来天道彀差池。”表明画家是有意杂四时花草于一卷,以写意花鸟讽喻天道和世事,令人玩味三思。

从唐代到清代,丑怪逐渐进入画家的视野和画卷,由偶尔为之而上升为创作上的审美自觉。正如有的论者所言:“从唐代文人画家排斥丑到宋代文人画家的不忌丑怪,到明代文人画家们以丑为审美对象,再到清代文人画家把丑上升为一个重要的美学范畴,可以看出中国文人画家审美理想的发展过程,显示出古典美学向近代美学过渡的迹象,并推动了审美理想向近代形态的转化,揭开了中国绘画美学新的一页。”(彭修银《中国绘画艺术论》)

明·徐渭《四季花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