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之悲
“黍离之悲”作为一个典故,是用来抒发家国兴亡之感和残破之痛。最早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大意是,黍苗茂盛成长,高粱茁壮,我目睹眼前的一切,步履沉重缓慢,神思恍惚,心情悲伤。了解我的知己说我心中多烦忧,不懂我心的认为我有所求!苍天呀苍天,此景由谁造成?我国的经学传统向来注重寻求微言大义,从汉代起,《诗序》就认为:“《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意指东周大夫出行路过旧都镐京,看见原来的宗庙宫室被夷为平地,荒草凄凄,黍稷丛生,满目荒凉残破的景象,内心充满忧伤,徘徊在旧地久久不忍离去,悲痛而写此诗。从此,众人认为这首诗寄寓着对故国的追忆和思念,充满悲痛和伤感。后来,就用“黍离之悲”表达家国残破的悲苦和沉痛,为不能重回故土而哀愁,更为家国兴亡而感叹,以寄托故国之思。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无数抒发“黍离之悲”的光辉词作、诗篇,一颗颗爱国的丹心彪炳史册,激励着我们更加热爱自己美丽的家园!中国绘画史上,也有许多画家借作品抒写“黍离之悲”,在画坛上发出熠熠的光彩!
郑思肖(1241—1318),原名不详,宋亡后改名思肖,字忆翁,号所南,福建连江人。思肖,即“思趙”之意,忆翁、所南,也寓含着不忘赵宋王朝、绝不北向、决不服从元朝的深意。名、字、号,均寄寓着故国之思。初为太学上舍生,曾应博学宏词科。元兵南侵时,进《上宋太皇幼主疏》力主抗元,言词激切。宋亡后,隐居苏州报国寺,自称三外野人,终身不仕。他坐卧脸必朝向南方,以表不忘大宋;“岁时伏腊,辄南向野哭”,以祭拜、缅怀故国家园。题其室曰“本穴世界”,以“本”下之“十”置入“穴”中,隐含“大宋”之意,也表示不忘宋室。他终身未娶,孑然一身,到处漂泊,生活贫困,病危之际,请朋友唐东屿为自己写了一个牌位:“大宋不忠不孝郑思肖”,至死不忘故国。其实,他是一个忠于故国的有气节的诗人和画家,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据载,有一个元代的县令派人向他索要兰画,他断然拒绝道:“头可断,兰不可得。”他“矢不与北人交接,闻北语,则掩耳疾走”,固不可取,却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他饱含着血泪编撰了诗文集《心史》,晚年把《心史》封进一个大铁盒子里,藏在苏州承天寺的井中,直到350多年后的明崇祯十一年(1638)才被人发现,上写“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梁启超读后,曾由衷地说:“此书一日在天壤,则先生之精神与中国永无尽也。”
他的很多诗歌都抒发了对故国的忠贞和思念,感情激越,悲愤苍凉。如他在南宋灭亡的1276年元旦,写有一首《德祐二年岁旦》云:“有怀长不释,一语一酸辛。此地暂胡马,终身只宋民。读书成底事,报国是何人?耻见干戈里,荒城梅又春。”《二砺》诗云:“愁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啮空林。胸中有誓深如海,肯使神州竟陆沉。”另有诗云“不知今日月,但梦宋山川”,“朝朝向南拜,愿睹汉旌旗”,“纵使圣明过尧舜,毕竟不是真父母。千语万语只一语,还我大宋旧疆土。”这些诗句抒发了亡国之悲和对故国的无限忠诚,及报国无门的无奈,感情真挚,催人泪下。
他的故国之思也寄托在绘画之中。他擅画墨兰、墨竹,与赵孟坚齐名,有“兰出郑赵”之誉,后因赵氏降元为官,便与赵氏毅然绝交。郑思肖善于借兰竹以抒情言志,不仅表达自己的清高和气节,还抒发对故国的念念不忘。宋亡后,画兰不画土,是其独特的风格,以寄国土沦丧的亡国之悲。有人问他为何有根无土,他回答说:国土已被元蒙统治者夺去,你不知道吗?我岂忍心画之?如《墨兰图》,即不画土,疏花简叶,不求甚工,笔墨简练遒劲,自由挥洒,给人俊秀飘逸、清气袭人之感。画上有其自题诗,云:“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落款“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钤以“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之章。画家在落款中只题干支,不以元代年号纪年,蕴含着其不承认元朝统治之意。如果不了解其身世和作画的意图,就很难深刻领会其兰画所寄寓的黍离之悲。倪瓒曾为郑思肖的兰画题诗云:“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倪瓒堪称郑氏的知音!
明清易代,无数人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很多明遗民,如傅山、朱耷、石涛、髡残、弘仁等,或直接参加反清复明斗争,或以诗文书画表达亡国之悲,形成中国绘画史上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令后人反复咀嚼,无限景仰。
南宋·郑思肖《墨兰图》
朱耷(1626—1705),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子宁王朱权的后裔,江西南昌人。启功认为“耷”是“驴”的俗字,朱耷是时人对其“驴”号的俗称。明亡后,曾用过雪个、个山、道朗、个山驴、朗月、传綮、破云樵者、人屋、驴屋、驴屋驴、八大山人等名、字、号。其中“八大山人”至迟在五十九岁开始题署,并且用得最多。“八大山人”的名号自何而来,有何深意,可谓众说纷纭,成为千古之谜。或云“八大山人”竖着连写,“八大”似“哭”又似“笑”,“山人”似“之”,意为“哭之笑之”,指明亡后朱耷未能殉国却苟活于清世,心中深感悲痛、惭愧和无奈,实是哭笑不得,或者又寓含哭明以寄家国沦丧之悲,以笑冷对人生、清廷。或以为来源于他修持的《八大人觉经》,或云缘于他曾跋过赵子昂书写的《八大人觉经》,或以为取“八大者,四方四隅,皆我为大,而无大于我者也”之意。“雪个”、“个山”等,有人认为“个”乃“朱”的下半部,影射“朱”字,“雪个”、“个山”实为“雪朱”、“朱山”,隐指朱家江山,寓有亡国之思,可备一说。他画中有花押“三月十九”,学界公认为指明崇祯甲申(1644)三月十九日,这一天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占领北京,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明朝灭亡,画家以此表达黍离之悲。明亡时,他才十九岁,父亲也在这一年去世,数年后妻子俱亡,短短几年,他遭受了国破家亡的沉重打击,眼看复明无望,为避免清廷迫害,遂遁入空门,隐居山中。“愧矣!微臣不死;哀哉!耐活逃生。”他写的这副对联反映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后又入道教。五十三岁时,为避官府的征聘和笼络,佯为疯癫。六十岁后还俗,到处漂泊漫游,以卖画为生。他清高孤傲,经常装聋作哑,举止怪诞,哭笑无常。他工书擅画,成就非凡,黄宾虹曾说他“书一画二”。他的画风对清代及近现代绘画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明朝王室贵胄到亡国之一介草民,朱耷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亡国之悲比一般人感受更加深切。目睹着国破家亡,却又无能为力,内心十分悲怆郁愤,充满对故国的思念、对投降派的憎恨及对清朝统治的愤慨。他把这一切都淋漓尽致地泼洒在笔端,绘写在画幅之上,形成笔墨简练,布局疏朗,意境荒凉、空旷、枯寂的画风。他的山水画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黍离之悲溢于尺素。正如其《自题画山水》一诗所言:“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石丫杈树,留待文林细揣摩。”虽然墨点不多,却寄寓着数不清的眼泪和无尽的故国之思。他在另一首题画诗中云:“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以“宋河山”暗指明代河山,也是用画缅怀故国,表达对明朝的眷恋。我们看他的《秋林亭子图》,领会其绘画的风格和所蕴含的深意。
图中的主峰较平,像一座被横空拦腰斩断的残山,峰下的山石极为分散破碎。断山残石间立着一个四面皆空的孤亭,位于画面中间,既不见行人,也不见上山的路径,四周荒无人烟,荒凉静寂。山石上的树木大多光秃枯败,十分凋零,透出秋天的萧瑟和寒意。水面不见一丝波纹,没有飞鸟,没有渔船,愈显静寂之感。远处一抹残云横在天边,更增添了空旷萧瑟之意。全图布景简洁,用笔健逸,墨色浓淡相宜,以或直或横的点画短线,构成画面的意象和节奏,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意境荒凉空寂,意蕴厚重丰富,令人浮想联翩:明朝曾经的繁华,故国的山川,自己昔日的温柔乡、富贵梦……但是这一切都已变成明日黄花,化为过眼云烟。故国的山川虽在,而故国只有梦中重现,自己所面对的却是国破山河残,正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幅画就是画家和着墨与泪水画就的,是“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的真实写照,令人顿生今夕何夕、沧海桑田之叹!
朱耷的花鸟画多写老树危石、枯枝残荷、孤鱼只鸟,且鱼鸟多作白眼看青天的神态,是抒发对故国的哀思,抑或是表达孤高的性格、对异族统治的愤恨,个中深意值得玩味。其《古梅图》作于五十七岁时,画一棵被拦腰折断的粗大古梅,主干已经空心、半枯,粗而深的树洞以浓墨染之,透露出其饱经风霜的洗礼和雷电的摧残。从主干一侧发出的两个新枝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抑着,无法向上生长,而向两边伸展成一字,形状奇倔。枝条下垂,上面开着几朵梅花,暗示古梅的生命依然在顽强地延续,洋溢着生命的力量。粗大弯曲的树根裸露在外,也暗示出梅树的古老和生命力的强大。此图构图新奇古怪,简约明了,笔墨干湿浓淡并用,恣肆奔放,根枝以挺拔有力的线条写出,多方折之笔,愈加衬出古梅生命力的硬朗和倔强。梅花不用线圈,直接以墨点染之,好像画家的泪痕。这株老而弥坚、不屈不挠的古梅,依然绽放出生命之花,不能不让我们赞叹生命的伟大,领悟生命的顽强和美丽。这株古梅不正是画家在异族统治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甘屈服、依然顽强抗争的写照吗?如果我们再联系画卷上的题诗,就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画家那深埋心底、无处诉说、无法诉说的故国之思!
清·朱耷《古梅图》
画上题有三首诗,其一云:“分付梅花吴道人,幽幽翟翟莫相亲。南山之南北山北,老得焚鱼扫囗尘。”最后一句倒数第二字因触及清朝统治者的忌讳,恐牵连上文字狱而招致杀身之祸被收藏者挖去,多以为是“胡”或“虏”字。联想到陆游的诗“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辛弃疾的词“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等习惯用法,当是“胡”字。此诗的最后两句似说,一旦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燃起反清复明的烽火,自己虽已暮年,也要脱离佛门投入战斗,驱逐出清朝统治者,流露出顽强的斗争精神。其二云:“得本还时末也非,曾无地瘦与天肥。梅花画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朱耷与郑思肖的遭遇相似,同为亡国之人,国破后隐居不仕,不忘故国。画家引用郑思肖的典故,并效仿其亡国后画兰不画土的方法,图中的这株古梅也不画土,以寄故国之思。朱耷在《兰石图》中题诗也用郑思肖的典故,诗云:“王孙书画出天姿,恸忆承平鬓欲丝。长借墨花寄幽兴,至今叶叶向南吹。”再联系诗后所署“壬小春又题”,本来应是“壬戌小春”即1682年,画家纪年只用天干“壬”而不用地支“戌”,实是有意为之,乃有天无地之意,影射国土沦丧,流露出对故明的怀念,充满黍离之悲。“采薇”典故,是指伯夷、叔齐兄弟在周武王灭商后,耻食周粟,隐居首阳山,采薇充饥,后来饿死。“和尚如何如采薇”,是说画家当和尚也是效法伯夷、叔齐,表达了决不向清朝臣服的坚贞气节。其三云:“前二未称走笔之妙,再为易马吟。夫婿殊如昨,何为不笛床。如花语剑器,爱马作商量。苦泪交千点,青春事适王。曾云午桥外,更买墨花庄。夫婿殊驴。”诗意虽隐晦难解,但不难看出仍然表达了“苦泪交千点”的亡国之悲。朱耷常常借题画诗,直接表露难以自已的心绪和情感,欣赏其画作时要予以足够的重视。如他的《西瓜图》,右下角只画一个孤零零的大西瓜,实无多少深意。但作者于左半部题诗一首云:“写此青门贻,绵绵咏长发。举之须二人,食之以七月。”诗中的“青门”之典,是说秦朝灭亡后,秦东陵侯召平原种瓜于长安青门,瓜味甘甜,世称“青门瓜”、“东陵瓜”。画家以这个典故表达对明朝的怀念。“举之须二人”,说明此瓜很大,暗示出明朝的美好,同时也喻示复国十分艰难。“食之以七月”,表明复国时机还不成熟,尚须耐心等待。画家通过题诗,使亡国之悲、故国之思和自己对明朝的忠贞得以彰显,丰富了画面的意蕴。
黍离之悲令朱耷刻骨铭心,终身难以释怀,投射到画卷中,形成独树一帜的画风。石涛曾有过精辟的评论:“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研精良回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眼空兜率是前身。”郑板桥也说:“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石涛(1630—1707),本姓朱,名若极,是明朝靖江王的后裔,是明朝宗室,广西桂林人。明亡后,父亲在南明政权斗争中被杀,为避免迫害,在全州湘山寺出家为僧,法名石涛,字原济。湘山寺又名清湘寺,寺边有济山,故石涛常署清湘、济山僧等。又名超济、道济、大涤子、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石道人、一枝阁、清湘遗人、清湘陈人、靖江后人、瞎尊者、伶仃老人等。擅山水、人物、花果、兰竹,主张“借古以开今”,“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灵活多样,画风新颖奇异,苍劲恣肆,气势奔放。
石涛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对故国有深厚的感情,常常在画作中借题诗抒发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如《清凉台》用湿笔写云山,墨气氤氲,意境清幽空灵。画家署“清湘遗人”题诗云:“薄暮平台独上游,可怜春色静南州。陵松但见阴云合,江水犹涵白日流。故垒鸦归宵寂寂,废园花发思悠悠。兴亡自古成惆怅,莫遣歌声到岭头。”写登台抚今追昔,生沧桑之叹、兴亡之感,流露出对故国的思念。海峤遗民南强在画卷上题诗云:“故国河山久寂寞,荒烟丛木共魂销。看师醉舞虬龙笔,万里秋风卷怒潮。”直接点出了对“故国河山”的思念,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画作的意蕴。
清·石涛《清凉台》
欣赏石涛的画作,也应关注画上的题诗,使诗画相互生发,体味画卷的“有我之境”,真正领会画家的创作意图和寄寓的复杂情感。如石涛在一幅《梅竹图》上题诗道:“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道花枝照古人?阅尽六朝惟隐逸,支离残腊倍精神。天青地白容疏放,水涌山空任屈伸。拟欲将诗对明月,尽驱怀抱入清新。前朝剩物根如铁,苔藓神明结老苍……”也是通过题诗表白遗民的故国情怀。其《山水册页》之四则题诗云:“离离禾黍动愁深,无语凭栏泪不禁。老去悲秋怀宋玉,行来觅句效依林。三千客路水云梦,九月途穷感慨心。赖有文场诸长者,惜阴诗赋大家吟。”则直抒胸臆,感慨万端,径直表达了压抑心底、难以控制的黍离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