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画的独秀
宫廷绘画,指供职于宫廷或宫廷绘画机构的画家专门为帝王服务所创作的绘画。早期宫廷绘画重教化和装饰功能,两宋以后的院体绘画则主要追求休闲消遣和娱乐功能,旨在粉饰太平。宫廷绘画造型准确,物态逼真,色彩工丽,法度严谨,功力深厚,以写实为主。正如宋朝韩拙评价徽宗赵佶及院画:“其持论多主规矩,所谓逸情远致,超然于笔墨之外者,殊未之及,盖院画之体如是。”(《山水纯全集·四库全书提要》)宫廷绘画伴随了整个中国王朝的历史,延续时间长,画家众多,题材广泛,成就突出。
专职画工,至迟在西周时已经出现,当时曾设置了专门掌管绘画的官吏,有的专管设色,有的负责绘制衣服上的不同花纹以区别身份,并在明堂绘制了大型壁画以宣扬礼教,但这与后世的画院画家尚有本质的区别。到春秋战国时期,宫廷中有善画的“众史”。《庄子·田子方》载:“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宋国宫廷中的“众史”,随时供帝王召唤,为朝廷作画,算得上是我国宫廷画院的萌芽。
秦始皇在统一六国的过程中,每攻破一个诸侯国,就在咸阳北阪上大规模地“写仿其宫室”(《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入海三十里,与神相见,左右有巧者,潜以脚画神形”(《三齐略记》)。这表明,当时始皇身边已有专职画师以备召唤。一统天下后,又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等殿堂庙室,这些建筑物上雕梁画栋,装饰性的宫廷绘画极为普遍。如在陕西咸阳第三号秦宫遗址发现了残破不全的壁画,内容多车骑、人物,借此我们尚可以一睹秦朝宫廷绘画的风采和成就。
汉代,帝王在宫廷设立了近似于后来的画院“画室”,隶属少府,设署长一人,内有黄门画者,或尚方画工。《汉书·霍光传》载:“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汉书·和熹邓皇后本纪》载“止画工三十九种”。可见,宫廷画工人数众多,分工细密。《西京杂记》卷二记载了宫廷画工鲜为人知的故事。汉元帝时,宫女佳丽充斥后宫,帝命画工画出她们的图形,按图召幸。宫女纷纷贿赂画工,多者达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惟独王昭君不肯行贿,遂不得帝王召幸。适逢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即匈奴皇后),元帝按照图画以王昭君与匈奴和亲。临行时,帝召见昭君,发现其美貌为后宫第一,且善于应对,举止闲雅,元帝非常后悔。然而为求信于匈奴,元帝未换人。但他事后彻究此案,那些画工全被处以“弃市”(即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犯人暴尸街头)的死刑,并抄没了画工的家,其资产竟有数万之巨。画工中有杜陵(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毛延寿,善画人物,无论老少美丑,都画得十分逼真,惟妙惟肖;安陵(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人陈敞,新丰(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新丰镇)人刘白、龚宽,都精于画牛马飞鸟的各种姿态,但画人物美丑,不及毛延寿;下杜(在今陕西西安市南)人阳望也善画,尤善着色;樊育也善于着色。这些画师同一天被弃市,京城里的画师顿时少了。
东汉时,汉明帝(58—75)“雅好丹青,别开画室,又创立鸿都学以集奇艺,天下之艺云集”(《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且“别立画官,诏博洽之士班固、贾逵辈取诸经史事,命尚方画工图画,谓之画赞”(《历代名画记》卷三)。灵帝(168—188)时,亦置鸿都学,主要收纳文学艺术方面的专门人才。“刘旦、杨鲁并光和(178—183)中画手,待诏尚方,画于洪都学。”(《历代名画记》卷四)“画室”和“鸿都学”,是专门的绘画机构,有管理官员和“待诏”的专职画工,从体制和功能上说,已近于宋代的宫廷画院。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政权更迭频繁,点缀太平、供帝王享乐的宫廷绘画受到致命的打击。但是,这一时期,除一些文人士大夫供帝王驱使,参与宫廷绘画外,还是出现了不少宫廷画家。曹不兴,吴兴人,善画,被誉为“佛画之祖”。谢赫《古画品录》称其“吴时事孙权”,《历代名画记》卷四“叙历代能画人名”载,孙权命其画屏风,不慎笔落,墨点空白处,于是趁机将墨点画成一只苍蝇,孙权当作了真苍蝇,竟然用手去弹,可见,曹不兴是经常奉诏作画的宫廷画家,且画技高超,逼真传神。北魏北齐时的杨子华,被誉为画圣,画有《北齐贵戚游苑图》、《宫苑人物》屏风等,北齐武成帝高湛“使居禁中,非有诏不得与外人画”,专门为皇帝服务,是名符其实的宫廷画家。唐阎立本评其绘画说:“自像人以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减,少不可踰,其唯子华乎!”陆探微,吴人,“宋明帝时,常在侍从,丹青之妙,最推工者”(《历代名画记》)。画家张僧繇,极受梁武帝器重,直秘阁,知画事。梁武帝之侄萧放,善丹青,入齐后“于宫中监诸画工”。画家毛惠远为少府卿,奉旨购买青碧一千二百斤供御画用,费钱六十五万(《南史》),可见当时宫廷画工众多、绘画规模极大。
隋朝结束了中国长达300多年的动荡分割局面,重新统一了中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代之而起的唐朝,政治清明,经济繁荣,国力强盛,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高峰期,文学艺术取得了高度的成就,宫廷绘画得到全面的提升,进入成熟阶段。这一时期,宫廷绘画的管理机构进一步扩大和完善,主要有左尚署画作、集贤殿书院和翰林院等机构,设写真官、画真官等官员,吸纳大量画家,充当画直、待诏、供奉等,以随时满足皇帝和宫廷各种层次和级别绘画的需要,且常常赐以官职,提高了画家的地位。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曾提到“集贤画院”,并载“法明尤工写貌,图成进之,上称善,藏其本于画院”,说明唐代当已设置了宫廷画院。这些制度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唐代画坛,群星闪耀。唐初,阎立德、阎立本兄弟以画艺常常奉诏作画。盛唐后,专职的宫廷画家辈出。《历代名画记》卷九载:“殷参、殷季友、许琨、同州僧法明,以上四人并开元中,善写貌,常在内庭,画人物海内知名。”杨宁、杨昇、张萱,并善画人物,杨宁以开元十一年为史馆画直,杨昇、张萱并开元集贤院画直。“朱抱一开元二十二年直集贤,善写貌。写张果先生真,为好事者传。竺元标、蔡金刚、毛嵩、姚彦山、程逊,善寺壁禽兽。董好子,善人物。杨树儿、耿纯、任贞亮,开元中直集贤。时有画直邵斋钦、书手吉旷,皆解画。”吴道子、程修己、曹霸、陈闳、韩幹、韦无忝、康子元、李士昉、常重胤、周昉等,也都是当时较出名的宫廷画家。
张萱的《捣练图》是唐代宫廷画的名作。张萱,陕西西安人。宫廷画家,活跃于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713—755)。擅画贵公子、鞍马、屏幛、宫苑、仕女和婴儿,名冠于时。宋代《宣和画谱》载录其《少女图》、《乳母将婴儿图》、《按羯鼓图》、《秋千图》等画作,共47件。现辽宁沈阳博物馆藏《虢国夫人游春图》、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捣练图》均为宋徽宗时画院高手的摹本。《捣练图》,又称《长门怨》,描绘了从捣练到熨练各种活动中的女子情态,刻画了不同人物的身份、仪容、姿态与鲜明的表情和性格。执绢女子身躯微向后仰,似在轻轻用力;熨练女子表情专注,端庄艳丽;绢下女子眼神好奇,天真可爱;煽火女童避热回首,憨态可掬。这一切无不栩栩如生,充满生活气息。全图线条匀细劲利,重彩着色,秾丽而不俗,刻画人物细致逼真,丰颊硕体,体现出唐代仕女以健硕为美的时代风格,是我们了解唐代仕女画成就及女子审美风尚的重要参考资料。
唐·张萱《捣练图》(宋代摹本)
五代时,基本沿袭唐制,设立翰林图画院及从事绘画的待诏,如西蜀画院的知名宫廷画家有高道兴、房从真、黄筌、蒲师训、赵忠义、黄居宝、黄居寀、李文才、阮知诲、张玫、杜敬安、蒲延昌、阮惟等;南唐的宫廷画家则有顾闳中、周文矩、高太冲、曹仲元、卫贤、董源等。据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载:“李中主保大五年(947)元日大雪,命太弟已下登楼展宴……仍集名手图画,曲尽一时之妙。真容(李璟画像),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丛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无非绝笔。”五代宫廷画院和绘画的发展,与孟知祥、孟昶、李璟、李煜等君主的热衷与支持密不可分,画家待遇有所提高,得以潜心画技,名家名作纷出。
五代·周文矩《重屏会棋图》
北宋承袭五代旧制,设立翰林图画院,《宋会要辑稿》“职官”载图画院“雍熙元年(984)置在内中苑东门里,咸平元年(998)移在右掖门外,以内侍二人勾当,待诏等无定员。今待诏三人,艺学六人,祗候四人,学生四十人为额。旧工匠十四人,今六人。”北宋初期,画院画家主要来自南唐和西蜀,如黄筌父子、高文进、周文矩、徐崇嗣等,代表了当时的社会主流画风,影响画坛长达百年。北宋后期,宋徽宗不仅雅好艺术,能书善画,还设立宣和画院,创建画学,大大提高了画家的文学修养和艺术水平,培养、造就了一大批技法高妙的画家,如黄宗道、和成忠、马贲、陈尧臣、张择端、韩若拙、侯宗古等,堪称当时的画坛领袖。据《画继》载,徽宗朝“始建五岳观,大集天下名手,应诏者数百人,咸使图之,多不称旨。自此以后,益兴画学,如进士科下题取士,复立博士,考其艺能”,“图画院,四方召试者源源而来,多有不合而去者”。另据《宋史》卷一五七“选举志”,绘画尚有细致的分科:“画学之业,曰佛道,曰人物,曰山水,曰鸟兽,曰花竹,曰屋木。以《说文》、《尔雅》、《方言》、《释名》教授。《说文》则令习篆字、着音训,余书皆设答问,以所解艺观其能通画意与否……考画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工。”宫廷绘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形成典丽、工巧、写实的画风。
靖康之难后,偏安江南的高宗赵构在临安(今杭州)重建画院,吸纳画家,如李唐、苏汉臣、李迪、李端等,搜求名画充实宫廷,有力地促进了画院的发展。整个南宋时期,在帝王的扶持下,画院画家辈出,如刘松年、马远、夏珪、马麟、林椿、吴炳、李嵩等,花鸟、山水、人物画都得到提高,风格多样,创作兴盛,开创出与北宋不同的院体新画风。其中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是南宋院体画的代表,被称为“南宋四大家”。马远和夏珪,在师法李唐的基础上,都进行了独特的探索,形成了鲜明的艺术特色,号称“马夏”。在构图上,马远、夏珪多取边角之景,别具一格,被称为“马一角”、“夏半边”,以致有人说这表现了南宋偏安江南的“残山剩水”,赋予浓厚的政治意味。其实,这是他们在构图艺术上的大胆创新。他们在画面上大片留白,显得空灵迷蒙,富有诗意,充分利用空白的表现力,在简洁的物象和构图中寄寓丰富的内蕴和情感,增强了画作的审美张力,让人回味无穷,深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美学精神。在水墨技法上,均喜以带水笔作山石,别出新意。马远创造了大斧劈皴,方硬有棱角,《踏歌图》是马远的代表画作;夏珪则创造了拖泥带水皴,淋漓苍劲,墨气袭人。马夏的画风对元明画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南宋·马远《踏歌图》
同时,画家的社会政治地位和待遇较唐代明显提高。《历代名画记》载阎立本之语:“吾少好读书属词,今独以丹青见知,躬厮役之务,辱莫大焉。”阎立本虽主爵郎中,身居要职,尚以皇帝召之作画为耻辱,后来即使贵为宰相,依然被同僚戏称为“驰誉丹青”之相,可见,唐时画家的地位并不高。两宋时期,帝王对画院画家待遇较为优厚,大大改善了画家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如北宋初期,召黄筌入京后即“命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仍厚赐之”,其子黄居寀则被擢为“翰林待诏、朝请大夫、寺丞、上柱国,赐金鱼袋”;宋徽宗更是不以众工待宫廷画家,“独许书画院出职人佩鱼”。南宋时,除被赐金鱼外,众多宫廷画家尚被赐金带,如李唐、李迪、李安忠、朱锐、张浃、顾亮、阎仲、萧照、阎次平、刘松年、马远、夏珪、陈居中、梁楷、林椿、吴炳等,这是四品以上朝官才有的礼遇,规格极高。社会身分、地位的提高,有利于画家潜心画学,提升画艺,极大地促进了两宋宫廷绘画的发展和繁荣,使院体画成为当时画坛的主流和正统,同时,也使两宋院体画成为我国宫廷绘画的鼎盛时期。
由于蒙古族入主中原,最高统治者不谙中原艺术,元朝统一中国后,没有承袭五代以来的画院制度,致使众多院体画家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制度依托,“一部分不得不转向文人画家靠拢,一部分艰难地徘徊在壁画的旧天地或版画的新领域,更多的则也许被迫放下画笔另谋生计。画工画发展到元代,确乎是进入了低谷,尽管它的渊源未息,尽管它为文人画的勃兴起到了‘基础本体论’的铺垫作用,但就其本身的成就而论,确乎是水流花谢,春事都休了”(徐建融《元代书画藻鉴与艺术市场》)。这对院体绘画的正常发展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明清两朝虽然超越元代,上承两宋,设立画院,培养了大量画家,但是院体画已无法与文人画相抗衡,渐成明日黄花。仅以明朝为例。
朱元璋出于政治教化和艺术审美的需要,自民间征召大量画家如沈希远、赵原、王仲玉、盛著、周位、陈遇、陈远、孙文宗、上官伯达等入宫,授以中书舍人、待诏等职,供事内廷,但地位较低。由于明初实行严厉的文化专制政策,文网可怖,画家必须谨小慎微。明姜绍书《无声诗史》卷六记载:“太祖一日命画天下江山图于便殿壁,元素顿首曰:臣粗能绘事,天下江山非臣所谙,陛下东征西伐,熟知险易,请陛下规模大势,臣从中润色之。太祖即援毫左右挥洒毕,顾元素成之。元素从殿下顿首贺曰:陛下江山已定,臣无所措手矣。太祖笑而颔之。”元素不可谓不会讨好、吹捧皇帝,但是后来依然为人所谗,惨遭杀戮。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宫廷画家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即招杀身之祸。如赵原因画历代功臣像应对不合圣意,被赐死;盛著虽受皇帝喜爱,却因在天界寺影壁上画了水母乘龙背,触犯龙颜而被弃市。因此,明初相当长一个时期,宫廷画家的精神和心灵深受压抑,作画多承上意,点缀升平,题材内容和表现技法承袭两宋,缺乏创造,画风拘谨。
明宣德、成化、弘治年间(1426—1505),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宣宗朱瞻基、宪宗朱见深、孝宗朱祐樘皆雅爱绘事,重视画院的发展,延揽民间高手入侍内廷,如周文靖、李在、马轼、倪端、商喜、孙隆、石锐等。这些画家多被安置在仁智殿和武英殿,并被授以锦衣卫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等较高的武官名衔,使明代画院得以复兴,形成所谓“宣德画院”的繁盛时期。不仅画院名家众多,如林良、吕纪、吕文英、殷善、郭诩、王愕等,而且院画创作涉及山水、楼阁、花鸟、人物、走兽,题材丰富,风格多样,在继承南宋院体画风的基础上,形成明院体法度谨严、色彩浓艳的时代特色。
我们看吕纪的《桂菊山禽图》。吕纪(1477—?),字廷振,号乐愚,又作乐渔,浙江宁波人。弘治年间(1488—1505)入宫廷,授锦衣指挥。擅翎毛花卉,“作禽鸟如凤、鹤、孔雀、鸳鸯之类,俱有法度,设色艳丽,生气奕奕”(姜绍书《无声诗史》)。他上承两宋院体,又取时人边景昭等人之长,精工笔重彩,用笔沉稳工细,又能作水墨淡彩写意,画风独特,代表了明中叶院体画的风格。当时有“林良、吕纪,天下无比”之说,可见其巨大的成就和影响力。《桂菊山禽图》造型准确精巧,生动活泼,用笔工细,勾染细密,着色浓艳丰富,菊花和禽鸟惟妙惟肖,富有生气,代表了其工笔重彩的画风。
明·吕纪《桂菊山禽图》
院体画短暂的繁荣,犹如回光返照,预示着宫廷绘画已日薄西山。明中叶以后,随着朝政的日益黑暗、腐败及吴派文人画的兴起,宫廷绘画迅速走向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