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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
1.4.3 第三章 自然美的发现

第三章 自然美的发现

但是,在科学研究的领域之外,还另有一条接近大自然的道路。意大利人是现代人中最早看到和感到外部世界有美丽之处的。

这种欣赏自然美的能力通常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发展的结果,而它的起源是不容易被察觉的,因为在它表现在诗歌和绘画中并因此使人意识到以前可能早就有这种模糊的感觉存在。例如,在古代人中间,艺术和诗歌在尽情描写人类关系的各个方面之后,才转向于表现大自然,而就是在表现大自然时,也总是处于局限的和从属的地位。不过,从荷马时代以来,自然给予人们的强烈印象还是被表现在无数的诗句和即景生情的词句中。立国于罗马帝国废墟之上的日耳曼各族,是完全和特别适合于欣赏自然风景的美丽的;虽然基督教有一个时期强迫他们把他们一向尊敬的山、泉、湖沼、树林、森林看成为恶魔所造,可是这种过渡性的概念不久就被放弃了。到1200年,在中世纪全盛时期,对于外部世界又重新有了真正的,衷心的领略,并且在各民族的行吟诗人的歌唱中得到了生动的表现。这些诗歌证明对于自然界的一切简单现象——春花灿烂、绿野、树木都有一种深深的感受。但是,这些描绘都是眼前的景色而没有远景展望。即使是走过很远路程和看到过很多地方的十字军战士,也像这些诗篇一样显出不熟识,那种把盔甲和服装描写得非常细致的叙事诗,对于外界的自然景色不过是略作描述;甚至伟大的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对于他的主角活动的场景也没有在任何地方给我们做过充分的描绘。从这些诗篇中,人们绝对猜想不到,诗篇的各国的高贵的作者住过或者到过高大的城堡,眺望过远方的景色。就是在流浪教士的拉丁诗里边,我们也看不到远景——所谓纯风景——的描写,但有时对于眼前景物的美轮美奂的描绘却是任何骑士诗人所不能超越的。有什么样的描绘能够和我们认为它是十二世纪的意大利诗人所写的那一幅“爱的丛林”的图画相比呢?

住在那儿的人,长生不老;那儿的树木,无不以自己的果实自豪;条条道路上,没药、肉桂和豆寇的芳香缭绕——主人不出门可以猜想到,……

总之,在意大利人心目中,大自然这时已洗刷掉罪恶的污染,摆脱了一切恶魔势力的羁绊。阿西西的圣弗兰切斯在他的《太阳颂》里边,率直赞美上帝对于天体和四行的创造。

但是,准确无误地证明自然对于人类精神有深刻影响的还是开始于但丁。他不仅用一些有力的诗句唤醒我们对于清晨的新鲜空气和远洋上颤动着的光辉,或者暴风雨袭击下的森林的壮观有所感受,而且他可能只是为了远眺景色而攀登高峰-自古以来,他或许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关于薄伽丘,我们只能说乡村风景对他怎样发生过影响;可是,从他的浪漫的田园诗中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想象中充满了这一方面的景物。但是,充分而明确地表明自然对于一个能感受的人的重要意义的是佩脱拉克——一个最早的真正现代人。那位纯洁的亚力山大·冯·洪堡——他首先从各国文学著作中收集了关于自然美的感受的起源和发展的材料,并且他自己在他的《自然的面貌》中完成了描写风景方面最有名的杰作——对于佩脱拉克并没有做最公平的评价;追随在这位伟大的收集者之后,我们仍然可以希望拾取到一些有趣和有价值的东西。

佩脱拉克不仅是一个有名的地理学家——意大利的第一张地图据说是在他的指导之下画出来的——和一个古代箴言的仿作者,而且他也是一个自然美的亲身感受者。于进行学术研究的同时,他也喜爱大自然的享受;为了二者可以得兼,所以他才在沃克吕兹等地过着学者的隐居生活,所以他才时常逃避世界逃避时代。如果我们从他的描写自然风景的能力的薄弱和没有获得发展上得出他对大自然没有深刻感受的结论,那对他将是不公平的。例如,他把关于可爱的斯佩西亚海湾和威尼里港口的描写插在《阿非利加》第六卷末尾,理由是没有一个古代人或近代人曾经歌唱过它们,这段描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事物罗列,但是,在他的致友人书中关于他曾流连忘返的罗马、那不勒斯和其他意大利城市的描写,则是美丽如画和与主题相称的。佩脱拉克也能欣赏山色的美丽,而且完全能够把画境和大自然的实用价值区别开来。在他居住于勒佐的森林期间,由于突然看到了一处令人难忘的风景而受到了感动,使他恢复了搁置已久的一篇诗的写作。但是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攀登阿维尼翁附近的文图克斯山峰。在他心里,一种难以形容的登高远眺的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一直到最后他偶然看到了李维著作中的一段描写罗马的敌人,菲力普国王攀登哈姆斯山的文章使得他下了决心。他想:一个白头的君主可以登高山而不受谴责,一个青年以私人身分登高山自然更可以为此而得到原谅。为登山而登山是没听说过的,因之不能希望有朋友或相识作伴侣。佩脱拉克只是带着他的弟弟和他最后居留地点的两名乡人同行。在山脚下,一个年老的牧人劝他往回走,并且说,五十年以前,他自己曾经试图攀登,而带回家来的却只有悔恨、摔伤了的身体和撕烂了的衣服,而在那以前和以后没有任何人冒险做过同样的事情。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努力向前,攀援而上,直至白云出现在他们的脚下而最后到达顶峰。想从峰顶上来描写周围的景色是徒然的,并不是因为诗人对它没有感受,而相反地是因为它给人的印象使人感动得无法形容。他过去整个的一生连同他的一切痴想都浮上了他的心头;他记起了十年前自己离开波洛尼亚的那一天还是一个青年,于是以一种渴望的眼光投向了他的故土;他打开了一本当时经常带在身边的书,《圣奥古斯丁忏悔录》,目光落在第10章的一段上,“人们到外边,欣赏高山、大海、汹涌的河流和广阔的重洋,以及日月星辰的运行,这时他们会忘掉了自己。”他对他的弟弟读了这些话而他的弟弟不能了解为什么他合上了书,没有再说什么话。

几十年以后,约在1360年,法齐奥·德利·乌贝蒂在他的用韵文写的地理书中描写了登奥弗涅山远眺的广阔的全景,诚然,他的兴趣只在地理和考古上,但仍然清楚地表明他亲身看到了这些景色。不管怎样,他一定攀登过更加高得多的山峰,因为他熟悉只有在拔海一万英尺或以上的地方才能发生的那些事情,如高山病及其并发现象等等。他的虚构的同伴苏利努斯试图以浸有香精的海绵给他治疗。他所说的攀登巴尔那苏斯山和奥林帕斯山也许仅仅是虚构的。

在十五世纪中,佛兰德斯画派的大师,胡伯特和约翰·范·艾克突然搞开了大自然的帷幕,他们的风景画不仅是力图用艺术来反映真实的世界,而且虽然使用的是传统的表现手法,却具有某种诗意——简单说来,具有一种性灵。他们对于整个西方艺术的影响是无可否认的,并且扩大及于意大利人的风景画,但是并没有妨碍意大利人观察自然的特有的兴趣,以找到他自己的表现方式。

在这一点上,象在对于自然的科学叙述上一样,伊尼亚斯·希尔维优斯仍是他那个时代的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即使我们认为对于他的性格的一切非难都是公平的,我们还是必须承认:很少有其他的人曾经这样充分地反映过那个时代的生活图景以及它的文化,而且很少有人更接近于早期文艺复兴时代的典型的人。此外,我们还可以附带提到:就是关于他的道德品质,如果我们只是听信德意志教会的牢骚,说由于他的反复无常而阻碍了它所热烈盼望的宗教会议的召开,我们对他就不能做出公平的判断。

这里,他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不仅是第一个领略了意大利风景的雄伟壮丽的人,而且也是第一个热情地对它描写入微的人。他对于这个教会国家和托斯卡纳南部地区——他的家乡——知道得非常详细。他在做了教皇以后,在美好的季节里,主要是以到乡间去旅行来消磨他的闲暇时间。最后,这个患痛风病的人变得相当富裕,足以使人用肩舆抬着他登山玩水;当我们把他的享受和他以后的教皇们的享受做比较时,则这位庇护教皇看来几乎是一个圣者,因为他的爱好主要是在领略自然之美、访求古迹和欣赏朴素而宏伟的建筑上。在以优美而流畅的拉丁文所写的《回忆录》中,他坦率地谈到他的乐趣。

他似乎有可以和任何一个现代游览者媲美的敏锐而熟练的观察力。他以狂喜的心情从阿尔本山的最高峰上——从卡弗山上——眺望周围壮丽的景色,从那里他能够看到特腊契纳港和契尔切奥海岬那边圣彼得湾的海岸,远及于阿尔金达罗山峰和周围的广阔的田野,那里有古代城市的废墟和对面的中部意大利的山脉。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于在它们下边洼地上的苍翠的森林和在树林中间的清彻的湖水。他觉得托第山峰姿势很美丽,它高踞在布满了葡萄园和橄榄树的山坡上边,俯瞰远处的森林和台伯河的溪谷,那里在弯弯曲曲的河流的两旁建立起许多市镇和城堡。锡耶纳附近可爱的山峦,高高低低地到处点缀着别墅和修道院,那是他自己的家乡;他以一种特殊的感情作了描写。单一的美丽如画的风景,象伸展到博尔塞纳湖里边的蒙特岬小山嘴,对他也有同样的魔力;我们读过这样的描写:“由葡萄藤浓荫覆盖着的岩石蹬道向下通到水边,那里在峭壁悬崖间生长着橡树,画眉鸟的歌唱使它充满生机。”在讷密湖的周围的小路上,在栗子树和果树的下边,他感到就在这个地方,在狄亚娜神的隐居处,一个诗人的灵魂一定是觉醒的。他常常在巨大古老的栗子树下或者在淙淙泉水旁边的绿草地上的橄揽树下召开枢机主教公会或接见使节。一条狭窄的溪谷上边飞架着一座拱桥,象这样的景色也会立刻引起他的美的感受,就是极细微的地方也能通过它的一些美丽的、完好或独特之处给予他一种喜悦——如波涛起伏的亚麻地,漫山遍野的金雀花,甚至于荒林丛草,孤树流泉,在他看来都是自然的奇观。

1462年夏天,在瘟疫和暑热使人们无法在低地上居住,他因而移住到阿绵达山峰时,他对于自然美的热爱达到了高峰。他和他的廷臣们决定住在半山腰古老的圣萨尔瓦多尔的伦巴第修道院里。从那里,从长在陡坡上边的栗子树中间,可以放眼看到整个南部的托斯卡纳和远处的锡耶纳的群塔。他让他的同伴们和威尼斯使节一起登上最高峰;他们在峰顶上发现了两块大石头互相重叠——或者是史前时代的人们的祭坛——并幻想他们在远处看见了科西嘉岛和撤丁岛浮现于海上。在山上的清凉的空气里,在古老的橡树和栗子树中间,在碧绿的草地上,既没有刺伤足踝的荆棘,也没有害人、扰人的毒蛇和虫豸,这位教皇就在那里度过他的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为了一周中间的某些天里所进行的公文签署,他每一次都选择某一个新的浓阴覆盖的隐蔽处,“当时他正发现深山穷谷间使人选择为难的新的泉水和新的树荫处”,在这样的时候,猎狗也许把一只公鹿从它的巢穴中惊起,而那鹿在用蹄子和叉角抵抗一阵之后,最后一定会逃到山上去。在夜晚,这位教皇惯常坐在修道院前一个能够看到整个帕格利亚山谷的地方,和枢机主教们进行愉快的谈话。廷臣们在出外打猎时,冒险从高处走到山下,发现下边的暑热使人难于忍受,那烧焦了似的大地象一个地狱,而修道院则树阴笼罩,凉气袭人,真象一个洞天福地。

所有这些都是真正的近代享受而不是一种古代生活的回味。尽管古代人自己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但庇护所知道的那些作家们的贫乏的描写也是一定不足以唤起他的这种热情的。

在十五世纪末和十六世纪初那时到来的意大利诗歌的第二个伟大时代,和同时期的拉丁诗歌一样,充分显示了自然对于人类心灵的巨大影响。首先看看那个时代的抒情诗人就足以使我们相信这一点。诚然,对于自然风景做精心的描绘是很少的,理由是在那个精神饱满的时代里,小说和抒情诗或叙事诗另有它们所要处理的事情。博亚尔多和阿里奥斯托有力地描绘了自然,但尽可能地求其简短;他们并没有想用他们的描写来唤起读者的感情,而只求用他们的故事和人物来达到这一目的。事实上,书信作家和哲学对话作家比诗人们更好地证明了人们对于自然的日益增长的热爱。例如,小说家邦德罗严格遵守他那一个文学工作的法则;他在他的小说中对于他的故事在其中展开的自然风景,除了必要的以外,一个字也不多写,但在小说前边常见的献词里,我们看到了关于自然的吸引人的描绘,以作为他的对话和社会生活图画的背景。在书信作家当中,不幸地必须提出阿雷提诺为第一个曾经用语言来充分描绘出意大利黄昏时分晦明交错的壮丽景色的人。

我们有时也看到诗人们留恋乡村生活的优美景色的情感;约在1480年,蒂托·斯特罗齐在一篇拉丁文挽歌里边对于他的情妇的居处做了描绘。我们看到了一所古老的布满了长春藤的房子,半隐在树丛中,点缀着已受到风雨侵蚀的圣徒故事的壁画,在它的附近有一个小教堂,大部分已经为流过它旁边的波河的汹涌奔腾的河流所冲毁;在不远的地方,那个教士在用借来的耕牛耕种他的几路得的贫瘠的土地。这并不是对于罗马挽歌作者的追怀,而是真正的近代情感;在本书的这一部分的结尾处,我们将看到另一篇朴实无华地描写一般乡村生活的同样的作品。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德国的画家,在十六世纪初,例如阿尔布雷希特·杜雷尔就在他的“浪子”那幅版画里,以完美的技巧成功地表现了这些乡村生活的景色。但是,一个在现实主义学派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画家,如果取材于这些景物,那是一回事,而一个习惯于一种理想的或者神话式的体裁的诗人,如果由于内心的冲动而走上了现实主义的道路,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除了这一点外,在时间上的领先,象在乡村生活的描写上一样,意大利诗人也是兼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