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五十

五十

普格古家坪,阿都土司家。

阿里里呷默默地立在阿都土司面前。阿都土司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使劲儿用马鞭抽打阿里里呷。阿里里呷并不躲避,任随鞭子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真正把这世间看清楚了。此时肉体的痛已变得轻松异常,比起拉达山的血腥、嘉拉木基夫妇的残身之体、者保大土司的瞬间殒命,这简直就微不足道了。阿里里呷一声也不吭,他只是感到内心伤痛不已,似有千万只毒蝎在吞噬和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回想这几十年的生活,他脑子里急闪过无数的经历,但没有一件是光彩的。要不是这次独自一人到拉达山,他一辈子也不会彻底的醒悟。是嘉拉木基夫妇的宽容拯救了他的灵魂,使他终于走出了自卑和痛苦的阴影,他骨子里的残忍逐渐复苏成一种无法推脱的良心和责任。他知道自己虽贱为娃子,但作为彝家男人的血性让他不能放弃一切,他嘴角挂着血迹平静地对阿都土司说道:

“老爷,你打吧,这样里呷和您都好受些,阿里里呷贱为您的看家娃子,连生命都是阿都家的,您随时都可以拿去。但是,这一次看在里呷为您拼打多年的面上,阿里里呷恳求老爷免我一死。”

“阿里里呷,你现在是胆子越来越大啦,竟敢一个人偷偷地跑到拉达山。自你追杀嘉拉尔戈回来后,我就发觉你行为古怪诡秘,要不是念你有功于我阿都家,我早就要了你的命,如果不是你办事不力,焉能有今日之局面。你以为我真想让者保大土司死吗?我想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吗?你这畜生!要你死还不容易吗?但你得说清楚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背着者保阿依,你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别人,阿里里呷背叛了阿都土司吗?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啊,说啊,说不清楚,我今天就剥你的皮,抽你的筋!”阿都土司暴跳如雷,恨不得将阿里里呷碎尸万段。

“老爷,里呷万死不敢背叛阿都土司家,我是迫不得已才没有向老爷说。老爷,自从追杀嘉拉尔戈回来,阿里里呷的心里就没有安宁过,我们真的愧对嘉拉一族啦……”

“住嘴,大丈夫做则做罢,什么愧不愧的?你个狗奴才还敢指责于我,真的不想活了?”

“不,土司大老爷,里呷死不足惜。但您得听我把话说完。老爷,不是阿里里呷无能杀不了嘉拉尔戈,而是天道不灭啊!”

阿都土司脸色苍白,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任阿里里呷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

“老爷,里呷从未对您说过,金沙江边那是怎样的惊天一幕啊!就连毫无人性的牲口也会奋不顾身地跳江救主,那一刻阿里里呷才被深深地震动,我们真的还不如畜生!不就是为了一点生存的利益吗?我们就可肆意妄为,毁人家园,灭人家族。可我们忘了,宁属彝人同宗同源,同祖同种,我们为什么不能和谐相处,亲如一家啊?从此,我真的不希望嘉拉尔戈死去,只有这样,阿里里呷才能得到一点宽恕。老爷,阿里里呷是去拉达山赎罪啊……”

谁也想不到曾经的冷血杀手,此时已是语不成声,泪如雨下。阿都土司无言地坐着,阿里里呷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直刺他的心窝,他想不到自己一直倚重和信任的娃子竟敢用如此尖锐的话语冲撞自己,除非他不要命啦。但现实却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听着阿里里呷声泪俱下的哭诉,阿都土司突然生出一些怜悯,甚至对阿里里呷的勇气产生了由衷的敬畏。者保大土司的影子也在这时候出现在他眼前。他在心里暗暗地将自己和者保大土司进行比较,者保大土司的雍容与大度、沉静与高贵仿佛在讥笑自己的阴险与卑鄙。阿都土司蓦然惊醒,这些年宁属东道上能安如磐石,并非自己有多大能耐,而是者保家与阿都家遥相呼应,互为依存,让外人暂时不敢小觑。如今者保为救自己飘然而逝,犹如擎天一柱顷刻轰然坍塌,自己从此孤掌难鸣。到时候北面黄铭德、南面郭有财一起动手,这宁属东道上几十万彝人岂能自保?想到这里阿都土司捶胸顿足地骂阿里里呷道:

“你这该死的奴才,为何不早点提醒我,现在一切都晚啦。”

“老爷,里呷身为娃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老爷,何况老爷纵横宁属几十年,恩怨分明,是非明辨,岂是里呷所能左右的?”

“阿里里呷,现在都什么时候啦?你还在拍马屁,快去备马,我要星夜赶到会理,为者保大土司吊孝守灵,冰释两家仇恨。”

“大老爷,您不能去,嘉拉尔戈和者保家现正处怒火之中,您去了他们还不剐了您血祭者保大土司,要去,阿里里呷愿代老爷亲自前往,用我的血肉祭奠者保大土司。”

“你是什么身份?配得上者保大土司吗?就是千刀万剐、刀山火海,阿都非去不可,你马上准备大洋一万块,牛羊若干,明天随后赶到者保土司衙门,如有半点差池,我让你死上十次!”

阿里里呷还想开口说话,阿都土司“啪”地一声,手中鞭子已准准地落在他的脸上。阿里里呷只好急忙退下去备马。

夜幕里,阿都土司仅带一随从,奋力扬鞭催马,急急向会理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