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听见枪声,王玉林一阵窃喜,他内心暗自佩服自己。临行前,他曾在黄铭德面前保证说,今天阿都土司和者保土司一定会刀枪相见,发生内斗。果不其然,这些彝人已经干起来啦,他脸上露出一阵得意的喜色。他大声命令道:
“全体都有,跑步向前,包围草地上的所有人。”
很快,王玉林的一百多人便将草地中的众土司及头人围在中间,但谁也不敢动手。
扣动扳机,嘉拉尔戈如释重负,像石头一样压在他身上的家仇族恨瞬间被一扫而光,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他丢掉手中的枪,双眼紧闭,一头栽倒在草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阿达、阿嫫……我为你们报仇啦……”
过了一会儿嘉拉尔戈渐渐清醒,忽然觉得背上、肩上阵阵钻心的痛,他睁开双眼,见布哈、阿尔五各正用脚拼命地踢自己,他懵懵懂懂地吼道:
“喂,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你自己去看。”阿尔五各已是满脸泪痕。
阿尔五各和布哈将嘉拉尔戈拖到人群中间。在那里,者保大土司斜躺在果基大头人的怀里,脸色苍白,表情痛苦,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胸部汩汩流出,铠甲已被染红。嘉拉尔戈拼命扑过去,撕心裂肺地叫道:
“舅舅,舅舅,您咋啦?”嘉拉尔戈已意识到是自己开枪误杀了自己的舅舅,“舅舅,您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您为什么要救阿都啊……”
“尔戈,别怕,好孩子,舅舅不怨你,男人有男人的责任,何况是舅舅呢?我知足啦!你要好好待你阿达、阿嫫,重振嘉拉一族,你还要帮……帮五各看好土司衙门,谨防郭有财……尔戈,看,你阿达、阿嫫来啦……”
者保大土司拼足余力,断断续续地说完,满含期待和忧虑闭目长逝。
看着这一切,阿里里呷将者保阿依放下,者保阿依用双手揪住绿草拼命向者保大土司爬去,看着哥哥安详而平静的脸庞,者保阿依悲天怆地地哭道:
“哥哥啊,我们两兄妹的命怎就这么苦哇?我们刚见面,你咋就狠心抛下妹妹独自走了?祖先,你显显灵,还我哥哥吧……”
白云低垂,蓝天无语。者保阿依的哭泣声引得人们一阵悲泣……
阿都土司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纵然是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也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不敢相信一直要找自己麻烦的者保大土司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替自己去挡那一枪,阿都土司的灵魂受到雷击般的震撼。无论怎样者保大土司都没有理由救自己啊!他从草地上爬起来,默默走到者保大土司面前跪下,悲恸地说道:
“大土司,阿都死有余辜,你何苦将自己白白搭上。你走了,阿都以后去和谁比?又和谁去携手进退?大哥,你这样让阿都生不如死啊!在宁属东道上,你叫我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呀?我们哥俩虽经常斗气,其实兄弟敬重你啊,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在元谋时的事吗?当时为了弄到几支破枪,我们被人骗了,而且还想要我们的命。如果不是你,我阿都骨头早就敲得鼓响了,岂能有今天的样子。大哥,这些我都没有对人讲过,只有我们哥俩清楚啊,如今你却先走了,兄弟羞愧难当啊,都是兄弟造的孽啊……”
阿都土司捶胸顿足,哭泣不止,人们又是一惊,想不到阿都土司和者保大土司竟有如此深的渊源,草地上一片唏嘘。
匍匐在者保大土司身边的阿尔五各内心一片霜雪,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他不知道怎样向阿珠交代今天的一切,他机械地将者保大土司的手指抚直,木然安排道:
“土司大人,我岳父大人已经走了,麻烦通知你属地的各关隘路口尽量帮忙,让我们平安护送他老人家回去。沙马木乃,你骑马先行。过了江,通知者保土司所属之地做好准备,恭迎土司大人回衙门,沿途必须鸣枪致礼!布哈,我们二人护送土司大人随后慢行。”
一长发飘逸老者手舞宝剑,用高亢的声音唱诵道:
“各方妖孽鬼魅,速速回避让道,者保大土司要走这里过……”众人抬着者保大土司,缓缓走出草地,向南方肃穆而行。
王玉林站在外围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刚才的窃喜被眼前的景象湮没得无影无踪,这些彝人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杀得你死我活。反而全都默默地围着者保大土司。望着缓缓走来的人群,王玉林陡然产生一种恐惧,人们紧紧地簇拥着者保大土司,者保大土司虽已气绝身亡,却挺直而威严,神圣而不可侵犯,全身的铠甲在阳光里闪着淡红的光芒。阿都土司走在人群的前面,表情凝重肃穆,右手紧握佩剑,目光平视遥远的地平线。
王玉林抬起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示意人们停下。阿都土司收住僵滞的双脚沉声道:
“王参谋长,阿都不知贵客驾到,请原谅,今日本应盛情招待参谋长,只是眼前我们有些麻烦,者保大土司身体不适,需急回会理,请参谋长自便,我们不便多陪。”
“大土司客气了,据报有人在这儿聚众滋事,兄弟肩负守土保安之责,只好带人来看看,打扰啦。”
“参谋长,今日是为嘉拉一族之事在此聚会,何来聚众滋事?”
“那刚才的枪声?”
“一个奴才不慎走火,请参谋长切勿多疑。”
“大土司,兄弟既然来了,就得看个究竟,才好回去复命,请大土司理解兄弟的难处。”
王玉林说完便要向人群里闯去。阿都土司挺身拦住,“刷”地一声,仗剑在手,冷漠地说道:
“参谋长,今日乃我彝人内部之事,且异常紧急,实不相瞒,者保大土司命悬一线,如果谁想染指今日之事,阿都将视为与宁属东道上几十万彝人为敌,阿都决不答应。”
“大土司,你误会啦,兄弟只是想弄清情况好向黄司令复命,既是如此,大土司请吧。”
王玉林闪身让道,心里却不是滋味儿。看着渐渐远去的人群,他转身上马,带着兵丁悻悻地望原路而返。
空旷的草地上,微风轻送,青草摇曳。者保阿依忧伤地目送哥哥渐渐远去。嘉拉木基无言地伫立着,轻风撩起他的衣袂,藏青儿马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嘉拉木基虽看不见所发生的一切,但他已从悲风中嗅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凄苦,对生的欲望转瞬化为一缕淡淡的清香,随风飘然而去。
嘉拉尔戈长久地跪伏在父母面前。经历了千难万险的亲人相逢,此时竟变得沉默而苦不堪言……
“阿达、阿嫫,尔戈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舅舅,我不想变成这样。我每天都梦见你们,梦见阿嫫摸着我的脸,梦见拉达山。阿达、阿嫫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尔戈永远陪着你们,侍奉你们……”嘉拉尔戈泣不成声。
“孩子,别哭啦,没人怪你,你舅舅走得很安心,我了解他,我们已不需要你陪伴了,拉达山你也不能待。去吧,去陪你舅舅走完最后一段路,他念着你呢。孩子他爸,你说是吗?”
者保阿依泪已流干,此时异常平静。
“我不走,我走了,你们咋办?……”嘉拉尔戈又是一阵抽泣。
“孩子,听你阿嫫的。过来,让阿达摸摸你。”
嘉拉木基反复抚摩着尔戈。
“去吧,尔戈,带着藏青儿马,这马陪阿达多年,有灵性,有时比人还值得信赖,好好待它。你已长大了,不用我们陪着了,去帮帮你舅舅吧……”
嘉拉木基心如死灰,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马儿,去吧,我已不需要你了。尔戈,拉达山已不是久留之地,记住,嘉拉一族的仇也不必报了,这都是天意,注定的谁也逃不脱,办完你舅舅的后事,安定地过日子,不必挂念我们。来,尔戈,扶你阿嫫到我背上,我背她走,这儿没你的事啦。”
嘉拉木基平静的话语像钢刀一样剐割着尔戈的心,草地弥漫着浓烈的悲伤。
“阿达、阿嫫,尔戈带你们到会理,尔戈不能抛下你们不管,我一定要杀了阿都土司。”
“孩子,你阿达说得对,扶我到你阿达背上,你走吧!”者保阿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尔戈说道。
嘉拉尔戈边扶母亲边说道:“阿达、阿嫫,尔戈办完舅舅的后事后就来陪你们……”
嘉拉木基背着者保阿依呆滞而缓慢地向草地深处走去。太阳西垂,凄风骤起,嘉拉尔戈看着父母远去的背影猛然醒转,忍痛翻身上马追赶舅舅而去。
后来嘉拉尔戈曾踏遍宁属的千山万水,寻找父母,但毫无踪影。有人说他们一直往东而去……在一个水草丰茂、牛羊成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