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大箐梁子的土路大道上。王玉林骑马带着一连全副武装的士兵也向拉达山疾进而去。王玉林望望蓝天白云,然后对身边的随从说道:
“传令所有弟兄,到了拉达山,不准轻举妄动。黄司令说过,我们今天只是去投石问路,主要是摸清这些蛮夷之人的虚实,然后见机行事。估计他们今天人不在少数,切不可和他们发生冲突,知道吗?”
“知道啦,参谋长。”众兵丁齐声答道。部队马不停蹄地向拉达山疾进。
草地上。
者保大土司静默良久,待大家彻底平静下来才缓缓说道:
“诸位头人,土司和各地家支代表,今天本土司带外甥嘉拉尔戈来到拉达山,是受阿都土司之约,专为解决嘉拉一族之事而来。大家知道,嘉拉一族头人嘉拉木基是本土司的至亲妹夫,他们在一夜之间被不明不白地被灭族。本土司作为嘉拉尔戈的舅舅,责无旁贷,我代表嘉拉一族向普格阿都土司讨个说法,还嘉拉一族一个清白,请大家居中作证,今日如果得不到一个圆满的答复,本土司誓不罢休!”
者保大土司虽语气缓慢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他说完用双手摘下所佩宝剑,雍容地举过头顶停止,在人们来不及反应中,剑身疾速出鞘,随着一道耀眼的寒光,者保大土司面前一个盛酒的紫色铜碗已被齐刷刷地劈成两半,无声无息,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大土司豪爽之极,阿都自愧不如,但彝人汉子惧辱不惧死,我也是顶天立地敢作敢为之人,没必要躲躲闪闪的,嘉拉一族之事确为我阿都的管家阿里里呷所为,阿里里呷虽畏罪潜逃,但我身为阿都家的掌印土司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今日当着大家的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请大土司不要迁怒于我属地的其他之人,免得殃及池鱼,伤害无辜。”
阿都土司也不愧为一代知名土司,他虽收敛了刚才的狂傲,却充分展示了彝人汉子的非凡气度,话语中不卑不亢,让在场的许多人突然对他产生一种无言的敬畏。
“既然如此,不知阿都土司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者保大土司稳沉而坚决,不容有半点的置疑。
“对,既然你已承认是你的责任,就让我们大家看看你的姿态。”一些家支头人纷纷发出对阿都土司的质问。
“有理讲理,无理赔理,在这件事上,我阿都家无理可讲,既是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调解。我愿意退还掳去的所有嘉拉一族的人畜,另外我愿出十头牛给嘉拉一族赔理致歉,拿出一百个银锭赔偿嘉拉一族。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在我阿都属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重建家园。来人啊,将银子拿出来。”
随着阿都土司的喊声,几个家丁端着一百锭闪亮的银子置于草地中央。他是有备而来的,一则是他财大气粗,二则是他不愿在这时候和大家闹翻,再糊涂他也不愿意与这么多的同胞为敌。他知道,在这宁属东道上,有资格替嘉拉一族出头的,只有者保大土司,如果两家真的翻脸成为冤家对头,一旦开战谁也捞不到好处,真正高兴的就只有黄铭德和郭有财。同时他也猜透了者保大土司的心思,刚才那一剑不过做做样子罢了,他决不会和阿都家开战。阿都和者保两家在这宁属东道上可以说是唇齿相依,互为犄角,加之郭有财又在逼者保家出十万军饷,这又是司马昭之心,其用意路人皆知。在这节骨眼儿上,者保大土司决不会傻到和自己开战的地步。只要者保大土司适可而止,我阿都也不是小气之人,做到过得去就可以了,既保全两家的面子,安抚嘉拉一族,又不伤大局。关键时候两家还是可以同仇敌忾的,在这点上阿都土司毫不怀疑自己,否则,在会理者保大土司决不会放自己全身而退的。
“大土司的手笔,者保今日算是领教啦。人说大土司富甲一方,敢作敢为,此话不假啊,只是嘉拉一族的灭门血仇,经大土司一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像一回事似的,好像仅仅死了几个牲畜似的,莫不是大土司想这样敷衍了事,者保倒想领下这份盛情,可不知众头人土司和嘉拉一族的人可否答应?”
者保大土司原本说的是真心话,这些在他心里已压抑得太久了,自嘉拉一族出事后,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替妹妹出头,讨回公道。但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以及他所面对的时局不允许他鲁莽。今日他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这样就可把郁积于心中的愧疚完全的宣泄出来。一直以来他总在心中感到愧对妹妹一家,特别看到嘉拉尔戈那双充满幽怨而无助的眼睛时,者保大土司内心就伤痛不已。
“不答应,不答应。”几个与嘉拉一族有亲缘关系的头人高声喊道。
听着这些刺耳的话,阿都土司脸色铁青,者保土司刚才的话犹如钢刀一般割在他心上,他不相信者保土司真的想与自己为敌,他略作调整反讥道:
“大土司饮誉宁属,今日说话咋含含糊糊的,你要怎样?不妨直说啊,只要阿都扛得住,绝不会有半点含糊。”
“难道大土司不知道人命大过天吗?把参与这场屠杀的所有人交由我们处置。”者保大土司不怒而威。
“绝难从命,除非要了我的命。”阿都土司毫不怯弱。
绿草悠悠,阳光依旧,草地上的空气陡然间紧张得如凝固一般。
看着这一切,嘉拉尔戈已忍无可忍,愤怒、仇恨、委屈一齐在脑子里翻滚冲撞。阿都土司话音刚落,只见嘉拉尔戈和沙马木乃双双从草地上跃起,瞬间,一支乌黑的枪口和一把闪亮的弹弓已紧紧地顶住阿都土司的前额。
事发突然,谁也来不及阻止,阿尔五各、者保大土司和所有的人都惊呆在那里,整个草地静得连出气的声音都听得见。
“阿都,你以为我不敢要你的命吗?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当着这朗朗青天,浩浩大山,嘉拉尔戈要为父母,为亲人,为整个拉达山嘉拉一族的亲人报仇雪恨,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堂堂正正吗?可为什么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毁我家族,烧我家园,一会儿说汉人所为,一会儿又是下人所为,难道这是一个正派土司所为吗?你派人一路追杀于我,还杀了沙马约则阿甫,这难道又是你所说的彝人汉子所为吗?你说呀!……”
嘉拉尔戈悲愤之极,他要把所有的冤仇昭示于这天地之间,他要杀了阿都土司,让嘉拉一族的所有亡人含笑天地。
阿都土司并不惧怕,自从嘉拉尔戈逃脱后,他就知道这一天早迟会来的,他设想过不止一千种的情形,但现在的情形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过的,这使他无法忍受,自己身为一方土司,却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用枪逼着,即使死了也是窝囊啊!但转念一想,杀人偿命,这是铁定的规则,自己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阿都土司用手示意家丁不准妄动,随后说道:
“好,好啊!嘉拉尔戈,出息了,像一个彝家汉子,像嘉拉一族的后人,有胆有识,你可以开枪啦,杀了我,为你父母,为嘉拉一族报仇,我阿都土司要是一眼,皱一下眉毛,我就不是彝家的汉子。但是,我要告诉你,嘉拉一族怨不了我,要怨就怨你们占尽了拉达山这大片的好山好地,它是阿都一脉的风水命脉,阿都一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尔戈,别听他耍嘴皮子,杀了他,替嘉拉家和我阿达报仇。”沙马木乃油黑的额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手也在微微颤抖。
“不,彝家汉子没有坐着死的,念你是一代土司,我不杀没有斗志的人,起来,到中间去,死也死出个土司模样吧。”
阿都土司慢慢从草地上撑起身子,左右瞟视了一下自己的家丁,他轻拍沾在披毡上的草屑略显狼狈地高声说道:
“阿都家支的人听着,今天是我阿都土司一人与嘉拉一族的事,不准谁为难嘉拉一族的人。好啦,嘉拉尔戈,走吧。”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里,三人慢慢向草地中央挪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者保大土司始料不及的,待他反应过来后,枪口已顶住了阿都土司的额头,他想阻止已来不及了。他只能在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应对的办法,在他一辈子的经历中,见过大小场面无数,但这种阵势还是头一次碰到,他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阿都不能死,阿都不能死!他无法想象将要发生的一切会是怎样一个后果。他好像看到整个宁属东道上因阿都土司的死去而陷入混乱的场面,无数的生灵在不停的呻吟,到处是拼命地杀戮和冲天的大火,金沙江咆哮着从他头上狂泻而去,曾经富庶翠绿的大山平原上,飞沙走石,狂风大作,满目疮痍。高大挺立的山顶上,黄铭德、王玉林、郭有财等人却在那里欢呼狂笑……
但无论情况怎样突变,者保大土司毕竟见多识广,绝不会因此而乱了方寸,他站起来跑近两步,指着嘉拉尔戈道:
“慢,尔戈……尔戈,你冷静点儿,听舅舅说一句话,对对,就一句话……”
“不,我不听。舅舅,不报此仇,我还是嘉拉一族的后人吗?还配做你的侄儿吗?舅舅,在会理我已听过你的话,饶了他一次,今天绝对不会啦,绝对不会啦………”
嘉拉尔戈咬牙切齿,视线模糊,泪流满面,复仇的烈火已将他的理智完全焚烧殆尽,他根本听不进任何一句话。
“尔戈,你是舅舅的好侄儿,现在是,以后永远也是,你说对吗?你还是你阿达、阿嫫的好儿子,是嘉拉一族未来优秀之人。尔戈,你说不是吗?但是,现在你要听一次舅舅的话,把枪放下,舅舅正在替你向阿都土司讨回公道,这你是看见的,嗯,尔戈,把枪放下……”
者保大土司边说边向阿都土司靠近。
“舅舅,你别、别再往前啦,我要开枪了。”嘉拉尔戈嘶声力竭地吼道。
“尔戈,你是男子汉,而且是勇敢的男子汉,难道你不想替这宁属东道上几十万彝人同胞想一想吗?你把枪放下,我们好好谈谈,好吗?再说你阿达、阿嫫并没有死,阿都土司没有杀他们,他们尚在人世,你不想看看他们吗?”
者保大土司的声音慈祥而亲切,在场的人听得心里酸酸的,同时每个人的心都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一张口就会跳出来。人们屏神静气,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阿尔五各急得头脑发麻,口中发苦,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岳父一步步向阿都土司靠近,他明确知道岳父要干什么,可自己连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对于者保大土司的为人,阿尔五各比谁都清楚,自打几岁起阿尔五各就跟着者保大土司,每次危难时都是他老人家挺身在前,一次次地替自己遮风挡雨,他既是自己的岳父又是胜似亲阿达的好父亲。阿尔五各挪动身子想绕到嘉拉尔戈的身后,可刚一动,者保大土司刀子一般的目光已落在他的身上,这种目光只有阿尔五各读得懂,里面既满含怜爱与关切,同时又透着嘱托与劝阻,阿尔五各立即原地不动。
“舅舅,别靠近,我开枪啦……你在骗我。”
嘉拉尔戈一切都不相信,他仇恨已燃烧到了极致,眼前全是拉达山寨冲天的烈火,冰冷的雪山和父母痛苦的呼喊。
“者保大土司,你别在上前啦,我阿都死有余辜,你犯不着苦苦相劝,能看到这么多人为我送行,阿都此生何其风光!值啦,尔戈,动手吧。”
阿都土司内心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泓清泉,这一刻,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脑子里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一次总的盘点,最后他认为除了嘉拉一族这件事,自己一生还算光明磊落,并非碌碌无为的酒囊饭袋之徒。刹那间,他脸上荡漾起一片红晕并露出一缕满足而得意的微笑。
阿都土司的微笑在嘉拉尔戈的眼里变得格外狰狞和丑恶,更加激起了他复仇的欲火,他握紧扳机,动了最后的杀机。
“别、别……尔戈,舅舅没骗你,你阿达和阿嫫真的没死,不信你往左边看看,他们正向你走来呢,尔戈,真的啊!”者保大土司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嘉拉尔戈将眼光轻轻移到左边的山梁上。朦胧中,嘉拉尔戈看见父亲牵着藏青儿马,阿里里呷背着母亲披着一身明晃晃的阳光,踏着碧草黄土向他走来。阿达、阿嫫还是老样子,慈祥而可亲,只是多了几分怠倦和苍白,眼里多了一分幽怨……嘉拉尔戈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认为这是父母显灵,这下更坚定了他复仇的决心。就在嘉拉尔戈分神的那一刹那,者保大土司“噌”的一声向右跃进一步将阿都土司使劲掀开,自己稳稳地站在阿都土司原先的位置上。人影闪动,嘉拉尔戈以为阿都土司想跑,他立即扣动扳机,清脆的枪声划破宁静,久久地回荡在这无边的青山绿野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