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四十四

四十四

劫后的拉达山在雪水的滋润下已恢复了勃勃生机,满山遍野长满一尺多深的绿草。山坡上杜鹃花怒放,蝴蝶翩飞,嗅不到半点儿血腥和苦难。阳光洒在层层叠叠的山冈和连绵不尽的草场,天地间充满花香和宜人的空气。高耸挺拔的螺髻山雪峰在阳光里熠熠生辉,雪线下是一段裸露的黧黑色岩石,笔直而峻峭;再往下便是一片巨大的冷杉林,树林高大而茂密,呈一个弧形围绕在螺髻山的脚下。拉达山梁在树林外静静地伫立,站在山梁上,拖木沟草场尽收眼底,绿油油的草场与蓝天、白云、溪水、鲜花交织成一幅广阔而壮丽的画面。如果不是那场充满血腥的灾难,这儿简直是天堂一般的世界。然而这都成了往事,山还是以前的山,草场还是美丽的草场,只是少了许多人的踪迹,使这片土地失去了灵性,只能静静地躺在那里。拉达山寨的几堵废墙和几根被烧焦的柱子突兀而孤寂地静立在芳草与阳光里,使人备感伤痛和刺眼。

者保大土司一行人到得最早,他们站在山梁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十几年没来过这里,原本是自己妹妹生息安身的风水宝地,可现在却物是人非。者保大土司内心涌起阵阵酸楚,面对这大片的肥美山川、秀美原野,他感到无言的伤痛,他不知道人们到底为了什么要这样不停地争斗杀戮。宁属彝人同宗同祖同根同源,为什么就不能和谐相处,相依相伴呢?再想到如今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心中升起深深的忧虑,他知道拉达山往北和建昌仅一步之遥,那里的黄铭德可不是省油的灯,他野心大着呢,而自己的萧墙之侧,郭有财早已虎视眈眈,所借十万军饷至今仍无着落,郭有财岂可善罢甘休。他清楚地意识到,今日之约对宁属东道上的所有彝人意味着什么,那简直是一场生死之约。几十年的土司生涯练就了者保大土司洞察一切的心志,同时也培养了他沉稳干练的决策能力。他比谁都清楚,现今的宁属东道上,只有自己和阿都土司联手,才能挽狂澜于不倒,才能确保几十万彝人的身家安全。只有这样才能留住阿都土司和自己家族上百年的基业。否则这不尽的河山将在顷刻间变色易主,甚至引来一场血流成河的灭顶之灾。者保大土司不敢再往下想,他要尽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提醒自己,今天自己身上的责任犹如千斤重担,关系到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他绝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疏忽,因为哪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引来不尽的灾难……

嘉拉尔戈和舅舅的想法完全相反,看到这面目全非的故园故土,全身的血液像四月天的洪水在他身内奔腾翻滚。冲天的大火,泛着寒光的雪山,怒吼奔腾的金沙江,沙马约则老人的鲜血,父亲急切而又满含期待的眼光,从他记忆的闸门里一齐奔涌而出,所有的仇恨与委屈,苦难与辛酸,痛苦与绝望像烈火一样焚烧着嘉拉尔戈,他发疯一般冲到一片残垣断壁前,扑倒在绿草上大声哭诉:

“阿达,阿嫫,尔戈回来啦,尔戈对不起你们,我没能为你们报仇雪恨,你们在哪里?你们听得见尔戈的话吗?尔戈好想你们啊!阿达,尔戈一路被人追杀,受尽苦难,是您老人家英灵护佑,尔戈才得以保全性命,沙马阿甫,如果你们泉下有知,再保佑尔戈今日手刃阿都土司,为你们报仇雪恨,尔戈求你们啦,阿达、阿嫫,尔戈无时无刻不想念你们啊。你们两老放心吧,尔戈在舅舅家啥都好,阿嫫,您听得见吗?等尔戈杀了仇人,尔戈一定用阿都土司的人头血祭你们的英灵,尔戈一定重振嘉拉一族,找回我们的山川草原,找回属于嘉拉一族的所有一切,尔戈一定为你们的英灵超度,让你们安心地在祖先那儿过上好日子……”

嘉拉尔戈的哭泣声像刀一般,剐割着每个人的心,布哈和木乃已是泪水横流。

“尔戈,你冷静一点,再哭也于事无补,今日还有很多事要办,一切全凭岳父做主吧,他们会还嘉拉一族一个公道的。嗯?尔戈别伤心啦。”阿尔五各劝慰尔戈道,同时和木乃将他扶起。

嘉拉尔戈收住泪水,走到者保大土司面前泣声说道:

“舅舅,今日是您老人家为尔戈一家出头的日子,尔戈求舅舅一定要替我嘉拉一族做主,用阿都土司的人头来祭慰我所有的亲人啊!”

“尔戈,舅舅此行就是为你做主的,但今天的情形我们要见机行事,切不可莽撞而影响大局,知道吗?”

面对嘉拉尔戈,者保大土司又一次陷入矛盾的痛苦之中,一边是伤痛的亲情,此仇不报有违天理,一边是系在自己身上的整个宁属东道上几十万彝人的身家性命,他真的万难取舍啊!

此时阿尔五各也不轻松,看着者保大土司焦灼的面容,五各深深地理解他的内心。这么多年来他深切地了解养父兼岳父的秉性,他是一个充满血性而又恩怨分明的著名土司。嘉拉一族的血海深仇在他心里装得满满的,重过这万千的青山绿水,但整个宁属东道上的无数生灵,在他心中比天地还高远厚重。要让他老人家在二者之中选择比登天还难。在从会理到普格的路上,者保大土司虽一言不发,可阿尔五各已清楚地知道此行对者保一脉乃至整个宁属东道的意义,这绝不是一次简单意义上的纠纷处理行动。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急时刻,他知道只有自己岳父可以化解这场危机,挽救无数生灵于涂炭之中。同时阿尔五各又深为嘉拉一族而感到无限的痛惜,一个名门望族而且还是阿珠的至爱亲戚竟在一夜之间被别人打得七零八落,这事要是落在谁的身上都是万难接受的。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和接触,对嘉拉尔戈,阿尔五各异常看重,除亲情外,他发觉尔戈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那是学不来,装不像的,那是一种与生俱来同时又经过九死一生的苦难磨砺,然后在吸取大山的精华,于不经意间铸就的,简单地说就是高贵、优雅而又不失果敢勇猛。对于尔戈的为人,阿尔五各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好兄弟,可以生死相依的好朋友。阿尔五各固执地认为,只要假以时日,嘉拉尔戈肯定是宁属东道上一个鹤立鸡群的卓越人物。但是,现在阿尔五各却对嘉拉尔戈产生了担忧,他那充满仇恨之火的双眼和悲切呼喊的声音注定他会干出什么事来,更可怕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做事莽撞,同样充满仇恨的沙马木乃。这一切让阿尔五各烦躁不安,他向者保大土司投去询问的目光。者保大土司微微颔首点了一下头。

因是高原气候,中午的阳光异常灼人,绿色的山川闪动着一片明晃晃的白光。拉达山脚下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各家支头人带着随从纷纷而至,各自找地方坐下,在草地上形成一个半圆形的人圈,没有喧哗,没有嬉笑,气氛肃穆而庄重。大山绿野仿佛也被感染,显得庄严寂静。

阿都土司在一群家丁的簇拥下,姗姗而来,他脸上闪烁着狂傲和不屈,只是眼圈明显带着黑晕,那是睡眠不足的痕迹,并不代表他有丝毫的恐惧和虚弱。他向众头人和土司哈哈一笑然后朗声说道:

“今日真是本土司之幸,普格之幸啊。你看,在座的哪一位不是宁属有头有脸的人物?本土司欢迎至极呀,如有招呼不周,还请各位土司头人多多谅解。”

阿都土司说完径直向者保大土司走去,他一抖披毡紧挨者保大土司坐下。

“者保大土司,多日不见,你还是那样硬朗挺拔,让我羡慕得很啊!”还是阿都土司先开口,他话中透着揶揄的味道。

“者保今日远道而来,虽身为客人,却也能代表我妹夫嘉拉一族,也算半个主人吧,阿都大土司好大的架子啊,让大家好等呀,我还以为这宁属东道上响当当的阿都大土司不来了呢?”者保大土司虽语气平缓却字字千斤。

“哦,大土司这话,阿都爱听,就在我的属地,我怕吗?……”

“者保大土司,今天我们是讨公道而来,不是来听他耍嘴皮子的。”果基头人已听得不耐烦了。

“果基头人,失礼啊,我忘了嘉拉一族源自果基一脉,今天你也是想来分一坨肉吃吧?”阿都土司略带挖苦地对果基头人说道。

“你……”果基头人被噎得说不出话。

“对,大家不要听他闲扯,说正事吧。”

阿都土司看了一眼接话的人,那是坐在不远处的沙马家族之人。

“沙马,今日是各地土司头人在我的属地调解嘉拉一族之事,你怎么也来啦?莫不是狗啊猫啊这些不听话的畜生跑到了羊圈里?”阿都土司口齿伶俐,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弄得群情激奋。

“阿都土司,你别太狂妄啦,你阿都家欠沙马约则一条命,我们定叫你偿还。”

“那是他活该,与我阿都土司何干?”

“我沙马家支虽弱小,但也不是好欺负的,血债血还,你休想抵赖。”

“哈……哈……我阿都土司是赖账之人吗?你也不张着你的嘴去问问。”

正事没说,反而扯一些其他的事儿,者保大土司气愤之极,他威严地低吼道:

“请大家都别开腔,我有话说。”慑于者保大土司的威严,草地很快归于寂静。

自阿都土司走进来,嘉拉尔戈就一直用怨恨的目光盯着他,见阿都土司得意地说话,嘉拉尔戈轻轻挪动身子,他要找一个最佳的位置。他将手伸进衣袋,握住手枪,阿都土司那张狂放而油亮的脸变得狰狞可憎,嘉拉一族老少在火海中呼救逃命的画面再一次涌入尔戈的脑子。恍惚间,他觉得有人在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喊声紧促而催人,似要将他的灵魂迫出体外,让他呼吸艰难。时而喊声又悠远而模糊,似儿时母亲倚门轻唤他回家,柔柔地充满关切与怜爱。他竭力稳住情绪,心中满怀疑惑,莫不是父母在冥冥之中帮助自己,莫不是祖先显灵。嘉拉尔戈手心渗出一阵热汗。他把枪把握得紧紧地,他再一次坚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阿都土司杀死,而且他要一对一的和阿都土司决一死战,他不允许任何人干预此事,这是嘉拉一族和阿都土司的事,他要堂堂正正地替父母和所有亲人报仇,他要将嘉拉一族的弥天血恨昭示在所有人的面前,天地作证,青山有眼,尔戈就是肝脑涂地今日也得要阿都土司血债血还。

阿尔五各把嘉拉尔戈的一切看在眼里,他用手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尔戈,嘉拉尔戈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