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四十二

四十二

清晨,空气清爽宜人,鲁昆山被缕缕云雾所缭绕,整个官村在晨雾里若隐若现的,者保土司衙门里显得宁静而肃穆。者保大土司身披铠甲,牵着骏马缓缓走出土司衙门,身后紧跟着嘉拉尔戈、阿尔五各、沙马木乃、嘉拉布哈等人,个个面色沉重而刚毅,心中像憋足了劲儿似的。他们是启程去拉达山寨赴阿都土司的十日之约。谁也没有说话,只见者保大土司回头凝视土司衙门。良久,他忽然低吼一声:

“上马。”

一队剽悍的人马便在“嘚嘚”的马蹄声中顺官村大道向北绝尘而去。

者保阿珠、禄芸、阿尔大头人、禄玉章夫妇及一些下人一直伫立在衙门口,目送着亲人的背影,直到他们渐渐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之中。他们不止一次地送别过亲人远行,但这次却有种异样的感觉,每个人心中都充斥着丝丝缕缕的柔情,似雾般挥之不去。尤其是阿珠和禄芸更是有种莫名的惆怅,阿尔五各和嘉拉尔戈不仅带走了她们的心,而且带走了她们的灵魂,激越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地踩过她们的心扉,无数的牵挂和担心蔓延成不尽的绵绵思绪,犹如钝刀般割裂着她们的心肺,两行热泪同时滚过二人俏美的脸庞。阿珠还多了一层对慈父的依恋,竟嘤嘤地抽泣起来。禄芸抹去眼泪劝阿珠道:

“小姐,好端端的咋就哭了?此去虽说山高路远,但凭大土司的名望,肯定是一路平安吉祥的,我们就放心吧。”

“不,阿达每次出门都是高高兴兴的,从未见过他这样沉着脸,我放心不下啊。”阿珠的话在这送别的早晨透着凉意。

“你们这些孩子,担心什么?土司大人什么阵仗没见过?不就是去和阿都土司见面,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何况还有各地的头人也要参加,谁敢奈何我们者保一脉,这样哭鼻子抹眼泪的,弄得大家都不好受,各人回屋吧。”

阿尔大头人以长辈的身份劝慰着每个人。

“是啊,大头人说得对,者保家在宁属东道上那可是响当当的家族,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们都回自己的屋吧,小姐,你昨晚一宿未睡,也该好好歇歇啦。”禄玉章妻子拉着阿珠宽慰道。

太阳爬上鲁昆山顶时,众人才在阳光下散去。回到屋里,禄玉章秋风黑脸的,自从来到土司衙门,脱离了贫穷的苦难后,他反而有种深深的失落之感,他觉得人就应该像者保大土司一样,活得风光而高贵,但凭现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是干到死也是不可能的。他暗恨自己地位卑下,身为娃子,这是与身俱来的。他无法摆脱,同时又暗下决心,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吞噬着他的心,他默默地忍受着一切。他要等待机会,等待能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但是上天好像并不给他这种机会,特别是这次去拉达山,这是他表现才能的绝佳机会,可者保大土司却不让他去,除了自己不是他的亲戚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娃子身份。他在心里产生一种自卑和一丝丝仇恨,他恨嘉拉尔戈,恨阿尔五各,甚至恨土司衙门里的所有人。这一点妻子毫无察觉,她是一个普通得没有一点欲望的彝人妇女,看着禄玉章的脸色,她还以为是他哪儿不舒服,便关切的询问道:

“玉章,你哪儿不舒服,去躺下歇会儿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别来烦我,我哪儿都舒服,就是心里不舒服。”

“为啥?我们住在这土司衙门,大土司视我们为自己人,不愁吃不愁穿,凡事有大土司撑着。玉章啊,这可是别人看着也眼热的好事儿啊!”

“得啦,不愁吃不愁穿,你就满意啦?真没出息。你看看人家去拉达山也不要我去,这不是看不起我禄玉章吗?我不信,总有一天我会活出个模样来,我要让看不起我们的人拜在我脚下,向我求饶。”

“玉章,我们不就是人家的娃子吗,心里想这些干什么,好歹有个安身之地就好了。再说土司老爷可没有亏待我们,等以后我们有个一男半女的,求老爷开恩,我们搬出土司衙门开山种地,平平稳稳地过日子,那样我就心满意足了。”

“呸,那是你们女人的想法,我禄玉章是顶天立地的彝人汉子,这样一生一世给人家当娃子,值吗?”

“那你要做什么,难道也去当土司、头人?那不是我们能干的事。你看土司老爷,屋里金银珠宝,马上金鞍银镫,可整天还不是操乱心肝五脏,我看着也心疼啊。你不见阿珠小姐刚才的样子,让人揪心的痛!与其如此,还不如和我们一样,倒省去不少的心烦。”禄玉章妻子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恨不得掏出心肝让自己的丈夫看一看。作为一个女人,她从骨子里渴望拥有一个富足而美满的家,然而她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她认为只要夫妻二人能平安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彝人妇女大都不识字,她们没有过多的奢望,只是默默地守望着属于自己的那点儿希望,她们把对丈夫子女的爱化成对这片土地的爱。她们永远不知疲倦地劳作,仅为收获一份平安和宁静。广袤而博大的山川哺育了她们宽广的胸怀,没有人说得清这种秉性的含义,但她们却一代又一代地这样做着,永远传承着彝人妇女的善良与木讷。虽吃着大山恩赐的粗茶淡饭,却奉献出不尽的乳汁,滋养着自己的亲人。禄玉章的妻子也不例外,她低头沉默一会儿又深情地劝禄玉章道:

“玉章,我们什么苦没有吃过,要不是大土司收留我们,还不定是个啥模样,我们知足吧,啊?玉章?”

“别说啦,我心烦意乱,再唠叨,我受不了啦。”

禄玉章不得不在内心承认妻子说的是对的,但为了维护男人的虚荣与自尊,他又觉得妻子的话分外刺耳,他固执地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他幻想着自己能呼风唤雨的将来,沉溺于对者保大土司的羡慕之中。妻子见一时也劝说不了丈夫,索性不说话,独自一个人拿着线锤拧着毛线。

无论怎样努力,禄芸始终无法宁静,嘉拉尔戈的影子始终横亘在她的脑子里,临行前嘉拉尔戈并没有和她说上只言片语,只是用眼睛盯了她一眼,那一刻她完全读懂了嘉拉尔戈的心。她深深理解嘉拉尔戈的心情,满族的血债,父母的恩仇就要得到昭雪了,那是无法用言语可以表达的。他是急切地盼望早点儿上路早点儿看到他魂牵梦绕的拉达山,那里有嘉拉尔戈乃至整个嘉拉一族的无数血泪。就目前而言,嘉拉尔戈生命存在的意义在于为他自己的亲人伸冤昭雪。想到这些,禄芸不由得轻松了许多,所有的牵挂立即变成对嘉拉尔戈的深情祝福,她在心里默默地祈求嘉拉一族的祖先显灵,护佑嘉拉尔戈为父母伸冤,为嘉拉一族报仇雪恨。正当禄芸遐思飞扬的时候,阿尔头人走进了她的屋里。

“阿达,你咋过来了?”禄芸急忙起身迎接。

“芸儿,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趁今天大土司让我留守衙门的空闲,我来陪你坐一会儿。”

“好啊,阿达整天东奔西走的,根本不管女儿的死活,今天你得多陪女儿一会儿,下午我把小姐也请过来,我做你最喜欢吃的连渣菜给你们吃,也让女儿尽一点孝心啊。”

“哈哈,我女儿越来越懂事啦,这真是我的福气啊!”阿尔大头人爽朗地笑夸女儿。

“唉,你们父女俩该不会在这儿说我的坏话吧?”随着话音,阿珠已闪到阿尔大头人父女俩面前。

“我们哪儿敢啊,你是大小姐,我巴结你还来不及,还敢说坏话?我刚才还和阿达说你呢,等一会儿才去叫你过来,你看不是就来了吗?”禄芸一脸的坦诚,阿尔大头人也急忙给小姐让座。

“阿尔叔叔,自从嘉拉尔戈表弟来了以后,我发现禄芸丫头的嘴是越来越甜,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吃着蜂蜜似的,叫得人心里怪舒服的,叔叔,你说怪不怪?”

“小姐,瞎说了不是?我哪像你,都嫁人这么久了,看着人家阿尔五各远去,还抹眼泪。”禄芸也不示弱,用手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逗得三人大笑一阵。

“啊……”禄芸的话,又一次勾起阿珠的焦虑,她轻叹一声,问阿尔大头人道:

“阿尔叔叔,我一直不放心阿达他们,此去拉达山,关山阻隔,不知要几天才能回来?土司衙门一日没有他老人家啊,我总觉得少了样什么东西。好在有叔叔你老人家说说话,要不,我真不敢一个人待在这衙门里。”

“小姐放心,大土司也就是出一趟远门,不用多操心,大土司昨晚和我说了一宿的话,他让我多注意会理方向的动静,本来我也打算去拉达山,但大土司不放心家里,硬让我留下照应。他还让我转告小姐要多注意身子,他说你是他唯一的血脉,土司衙门以后就指望你和阿尔五各了。他还让我要多担待你们,共同把土司衙门给撑持住。我看大土司多虑了,只要有他的威名在,这宁属东道上,谁敢小觑我者保一脉,就是郭有财也得让咱们几分啊。何况现在多了嘉拉尔戈等至亲后人,土司衙门可以说是红红火火,让人羡慕啊,小姐不必挂怀。”

“阿达是大去大来的人物,咋这次就给叔叔交代得这样仔细,莫不是他老人家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听着阿尔大头人的话,阿珠越发觉得心中堵得发慌。

“不会,不会,看你们都想到哪儿去啦,尽拣不好听的话说,说点儿高兴事儿不行吗?”看着二人沉重的样子,禄芸差点儿被他们气疯。

“但愿如此吧,自从郭有财要借十万军饷起,就没见我阿达笑过一次。他老人家心里比我们谁都苦啊!可我又帮不上忙,咋就生了我个女儿身呢?”阿珠说着又差点儿落泪。

“小姐,要不我立刻再派几个暗哨出去,让他们紧跟在大土司们的后面,遇事好有个照应,同时在会理通往官村的各要道关隘布置人把守以防不测。”阿尔大头人毕竟历经风雨,关键时候,总有稳定人心的作用。

“阿尔叔叔,这样最好,麻烦你老人家速去安排吧。”

“我走了,你们姐妹就好好说说女儿家的私房话吧,外面的事,你们就千万放心,好吗?”

阿珠和禄芸顺从地点了点头,阿尔大头人才放心地离去。说真话,凭阿尔大头人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他也感觉到今天土司衙门的气氛有点儿不对劲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弄得人直想发毛。但他又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它来自何方,又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