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四十一

四十一

阿里里呷准备了一些食物,摸出土司大院,一人一骑,往拉达山狂奔而去。他不完全明白自己的这一举动的根源,但他已没有选择了。嘉拉一族的影子始终横亘在他心中,他常常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顺着螺髻山山麓,阿里里呷一阵疾驰,山风从他耳边掠过,撩起他的披毡。自从血洗拉达山后,阿里里呷不敢再想这件事儿,如果不是在追杀嘉拉尔戈时,他受到那么多的震动,阿里里呷一辈子也不会再踏上拉达山半步。但现在他却急切地想尽快赶到拉达山,那里有他留下的血腥和罪恶。尤其是嘉拉木基夫妇的一言一行深深地触痛着阿里里呷。他不再恐惧,不再犹豫,即使是去死,他也要在拉达山向嘉拉一族的人谢罪,他一直忠诚于阿都土司。现在他想忠诚一次自己的良心。他要洗刷自己的罪恶,想着这些,阿里里呷心中一片豁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几十年来他都在猥琐与卑微中度过。他的肉体和生命都是阿都土司家的,他不敢有半点儿违抗,一直不停地为阿都土司家追逐着猎物,不敢表现出半点儿的倦怠。听着哗哗的山泉,阿里里呷心里异常澄静,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眼前的山也不再高远了。

落暮时分。阿里里呷勒马伫立在拉达山梁子上,望着一片废墟的拉达山寨,他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既为嘉拉一族,也为自己。夕阳和青山里,阿里里呷牵着马向树林里走去。

岩洞里空气潮湿,光线昏暗,嘉拉木基虽失去双眼,听觉却异常的敏锐,他突然对依偎着他的者保阿依说道:

“夫人,山洞外面好像有人。”

“不会吧,谁还会到这儿来?”者保阿依不信地望着嘉拉木基。

“不仅有人。我还听见马蹄声,而且已到了洞口。”嘉拉木基屏住呼吸,轻声对者保阿依说。

“尔戈他爸,不管是什么人,我们已一无所有,他们还会怎样?”者保阿依话里透着百般的无奈和坚毅。

“唉……”嘉拉木基轻叹一声,紧搂着妻子,静听着洞外的动静。

阿里里呷在洞口静立片刻,他调整了一下心气,然后对着岩洞大声说道:

“木基大头人夫妇,我是阿里里呷,专程来看你们,请勿多疑。”

嘉拉木基夫妇听得真切,内心不由一阵恶心,想不到阿里里呷还有脸面来到拉达山寨。者保阿依抢先冲着洞外吼道:

“阿里里呷,你这个狗奴才,此时还敢来侮辱我嘉拉家,快滚,我们不想看到你。”

“夫人骂的是,里呷确是像狗一样,所以今天才真心地来看望你们,还望夫人恩准里呷进来。”

“不行。你滚吧!……”者保阿依心中依然燃烧着灭族之恨,她几乎是吼着对洞外的阿里里呷说道。

“夫人,你息怒,你不是骂他是狗奴才吗?其实他又能起到多大作用?一个娃子,阿都土司的话他敢违抗吗?事已到此,我们就不要怪他了。我看让他进来吧,或许他真的能给我们带来点什么消息。”嘉拉木基虽也气愤,但他毕竟要心胸宽大得多。

“尔戈他爸,难道我们真的找不到一点清静之地吗?我们躲在这山洞里,他们还要来找麻烦。他们不会安什么好心的。”者保阿依一脸的忧伤。自从离开阿都土司家的牢房,她就不打算再见任何人,她只想离开这纷扰的世界和嘉拉木基固守一份内心的宁静。当她知道尔戈还活着时,她内心宽慰了许多,她知道哥哥会把尔戈照顾好的,她一点也不为尔戈担心。但作为母亲,她又无法放下一切,尤其是对尔戈的思念,那是除担心之外的另一种感情,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它存在于血液之中。只要生命还存在,它就会根植于躯体之中。想到尔戈,者保阿依平静了许多。她轻柔地对嘉拉木基说道:

“听你的吧,叫阿里里呷进来,我要亲自问问他尔戈的情况。”

嘉拉木基夫妇并没有让阿里里呷进洞。夫妇二人慢慢挪动身子。来到离洞口一丈远的地方。阿里里呷见他们二人,急忙丢掉缰绳,匍匐在地,口中说道:

“阿里里呷拜见头人夫妇,请大人宽恕里呷的罪孽。”

此时,山风轻送,飞鸟急归,拉达山一片宁静。

“阿里里呷,我嘉拉木基不会责怪你的,你食阿都土司的饭,难道不为他办事?换成我也会这样的,你仅仅是一个娃子,要恨我只能恨阿都土司,否则我嘉拉木基就真的一点儿气概也没有了。你走吧,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嘉拉木基语气低缓而略带悲愤。

“不,木基头人,你作为嘉拉一族的大头人,难道你就不能接受我的悔过吗?我到拉达山需要多大的勇气啊,阿里里呷自知万死难赎其罪,但我是诚心诚意来向你们请罪的,望头人夫妇让里呷留下伺候你们一宵,这样我才会心安一些。”阿里里呷几乎是在乞求嘉拉木基夫妇。

“我们素无瓜葛,你也不需自责。要说伺候,我们可没那福气,谁不知你阿里里呷是阿都土司的得力干将,你能屈就在这山洞中真心服侍我们吗?何况我夫妇二人已是残废之躯,何劳大管家挂怀。再者,我们身上已无任何东西可捞,你还是请回吧。”者保阿依的话语中激荡着一股冲天的怨气。阿里里呷听得血气乱涌,他知道自己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灭族之恨,毁家之痛,仅凭自己的几句话是无法获得他们的谅解的。但他并不气馁,他要竭尽一切努力帮助他们,这不仅仅是自己来的初衷,更主要是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赎回被典当的良心,他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木基头人夫妇,阿里里呷虽是阿都土司家的一名下人,但里呷也是所有彝人中的一个人,过两天,各家支及各土司要在拉达山解决嘉拉一族之事,我怕出事。近来各地都不太安宁,据说郭有财向者保大土司索要十万大洋的军饷,大家都在替他担心。里呷虽位卑命贱,但我也知道轻重缓急,也知道嘉拉一族在这时候的分量。另外,嘉拉尔戈少爷已在会理者保土司家,我担心阿都和者保两家一旦有事,岂不正中了他人的奸计吗?木基头人,里呷只求能在最后的时间里赎回一点良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里呷死亦瞑目啊!大人,求你啦。”阿里里呷已是声泪俱下,他自认无法挽救一切,他只想在这时候获得嘉拉一族的一点谅解。听着阿里里呷的泣诉,嘉拉木基夫妇恐惧之极,脸上同时现出惶恐的表情。尤其是嘉拉木基,他觉得自己的预感是对的,如果不是面临重大之事,阿都土司岂会轻易放了自己夫妻二人?阿都土司的心肺,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除了对阿都土司的仇恨外,嘉拉木基又多了一分忧虑。他巴不得者保土司家为嘉拉一族出头,又希望不要发生什么事。否则,自己将成为整个宁属的罪人,自己死不足惜,但宁属的大片草地、山川不就要易人了吗?那可是祖先一刀一锄才开垦出来的,是彝人赖以生存的土地啊。嘉拉木基看不见,但他仿佛已听到了一种山崩地裂的呐喊和拼杀,混乱中彝人的尊严和祖先的灵魂被血淋淋地践踏着。那是一幅比拉达山寨被血洗更为惨烈的景象。嘉拉木基不敢往下想,他用颤抖的双手握住者保阿依的双手,内心极度慌乱,他轻唤了一声:“夫人……”

者保阿依更是听得心惊胆战,她眼前立即闪过拉达山的火光,心中充满酸楚和愤怒。嘉拉一族的血腥未尽,者保一脉又面临这天大的困难,老天真的没有长眼吗?为什么这一切都落在自己身上。阿里里呷的话像铁锤一样不仅砸开者保阿依的思亲之情,而且使她陷入了痛苦的担忧之中。者保一脉虽在会理家大业大,但想来想去能撑得起门面的也就自己的哥哥者保大土司一人而已,这十万大洋岂是轻易拿得出来的呢?哥哥能撑过这难关吗?者保一脉还能挺立在宁属东道上吗?嘉拉尔戈在哥哥家又怎样?一连串的忧虑和担心让者保阿依差点透不过气来,脸上交织着痛苦而复杂的表情,她把所有的怨恨一起发向阿里里呷。

“阿里里呷,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一切都是他造的罪孳,如果不是他灭了嘉拉一族,引起各土司头人互相争斗,我者保家岂可受人敲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阿都土司,我者保阿依恨不得生啖你的肉……”

者保阿依双眼喷火,她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阿里里呷,出身名门的她,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打人。阿里里呷看见石头飞来,并不躲闪,石头正好打中他的前额,很快渗出一丝殷红的鲜血。嘉拉木基听见响声,知道妻子怒极失态,他一把搂住者保阿依说道:

“夫人,你冷静一点,阿里里呷虽罪大恶极,但他算不了什么,我们何苦迁怒于他,念他能在这时候来看我们,算了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万事终有结果的,看他怎样说吧。”

者保阿依全身还在剧烈地抖动,一张原来成熟而慈善的高贵之脸在晚霞中被扭曲得异常难看。阿里里呷接住嘉拉木基的话,凄切地说道:

“木基大头人,你让夫人打吧,这样阿里里呷心里也许好受一些,只要夫人能将心头之恨消消,我死亦不悔,自从血洗拉达山寨之后我没有安生过一刻,我像困在笼子里的畜生一样,四处乱撞,不知道怎样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夫人,只要你愿意,阿里里呷就是死上一百回也心甘情愿!是该我还清血债的时候啦,反正过两天,我也会被各地土司、头人用来活祭嘉拉一族的,还不如现在就死在你们手里,倘若如此,阿里里呷也就算没有白活一回了。”

阿里里呷沉重而苦涩的话在寂静的傍晚像箭一般穿透嘉拉木基夫妇的胸膛,他们万万想不到杀人如麻的阿里里呷,此时竟那样真诚和善良。特别是嘉拉木基,他也是男人,而且是顶天立地的宁属汉子,只有在这时候,男人的心才能真正的理解男人,甚至为男人而哭泣。它不像女人们之间的那种忧戚,而是一种血性,一种可以激荡天地,可以惊天泣鬼的气概,平时这种气概只静静地在血管里流淌,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在乎,只要有合适的场合,它就会觉醒,像万钧的雷霆,横扫一切,征服一切。郁积于嘉拉木基心中的仇恨之情,瞬间被冰释尽弃,他急切地将跪伏在地的阿里里呷搀扶而起说道:

“阿里里呷,快起来,我嘉拉一族从此不再怨恨你。天快黑了,你去拾点柴火回来,只要你不嫌弃就和我夫妻二人在这山洞里住一夜吧。”

“谢谢木基大头人……”

阿里里呷内心立刻变得平静异常,他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轻松自如。自从血洗拉达山寨之后,他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轻松,所有的恐惧和忏悔在这一刻被嘉拉木基的话扫得干干净净。

山梁寂静,山影幢幢。连绵不尽的大宁属被无言的夜幕笼罩着。山洞里,一堆篝火咝咝地跳跃着,阿里里呷平静地向嘉拉木基夫妇讲述着一路追杀嘉拉尔戈的经过,火光里者保阿依恢复了平时的优雅与高贵,知道嘉拉尔戈平安地在舅舅家住下,她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和慈祥,眼里淌出几滴明亮的泪珠,备受苦难煎熬的心终于放宽了许多。当知道沙马约则为嘉拉尔戈过江而死的情形时,嘉拉木基不禁泪雨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