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三十九

三十九

阿都土司和阿里里呷这几天一直为拉达山之约而心烦。尤其是阿都土司,他既是当事人,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他心里乱得如麻一般。十日之期转眼就到,他没有一丝的后悔,他甚至已做好了准备,赔钱赔物他都不怕。他担心到时候人们会用各种冷言冷语来刺伤自己,那是阿都家最难以接受的,虽然诛杀嘉拉一族罪不可恕,但自己身为一方大土司,他绝不让人辱没自己的家族。一人做事一人当,纵是万劫不复,他也会独自扛下这惊天血案,要剐要剁任由大家发落。放了嘉拉木基夫妇后,阿都土司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或许是他对嘉拉一族唯一的忏悔之举。不管怎样,毕竟自己率先向者保大土司表明了自己的诚意,至于果基家族,料想他们不会过分苛求自己。他们虽同根同源,但时过境迁,再大的冤仇也会有解决的方法,何况大家同为彝人,如内讧,得利的还不是黄铭德一干汉人。这点每家头人都清楚,黄铭德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动手,从何动手而已。听说郭有财对者保家狮子大张口,他在心里替者保家捏着一把汗,说不准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阿都家。想到这儿,阿都土司已是汗流浃背,头脑发怵。十万大洋,亏他黄铭德开得了口,也算者保大土司气魄大才能扛下,要是自己还不反了才怪!白花花的十万大洋,可是要马驮人背的啊,想自己属地每年不外五六万块的进账,除去杂七杂八的开支,所剩无几。但是如果彝人闹得四分五裂,谁也不敢不从黄铭德,他上千条人枪,窃取宁属之心已久,磨刀之声已然可闻。阿都土司望一眼阿里里呷,然后问道:

“里呷,嘉拉木基情况如何?”

“回土司老爷,据一路跟踪的人回报,嘉拉木基头人夫妇已平安到了拉达山,现居住在拉达山树林中的岩洞里。”阿里里呷回答道。

“他们有什么动静吗?”

“两个残废之人,能有什么动静,据说只是很伤心。他们住在岩洞里,恐怕是想看看自己的家园而已。”

“噢,注意他们的行踪,适当的时候,可以给他们送点儿吃的,别让人说我阿都家连残废之人也不放过。”

“是。”

“我和者保家的约会快到了,你带人查看一下拉达山四周的情况,对山那边黄司令要多关照,谨防他抄我们的后背。”

“土司大人,我已派人守住大箐梁子,过往行人严加盘查。”

“阿里里呷,这次许多头人和有名望的土司都要参加,千万不能有失,如果黄铭德趁此下手,后果不堪设想。西溪镇有小路直通拉达山,在那儿多加人手,到时候决不准放一人进山。”

“是,里呷马上去布置。”

“里呷,现在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我们,属地内各头人又不愿分担责任,你看咋办?”阿都土司说到这里,脸上带着忧虑之色。

“土司大人,阿里里呷的命都是大人的,你说该咋办就咋办,里呷绝无半点儿怨言。”

“里呷,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先扛下这事儿,到时候,我在众人面前给你求情,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如若那样,以后我阿都土司家就是你的家,要啥我给啥,绝不亏待你。”

“谢谢土司大人,里呷下去安排了。”

阿里里呷说完转身退下,他心里一片澄静。他并不想替阿都土司去死,他答应阿都土司都是为了嘉拉一族。自做下这件事后,嘉拉一族总像噩梦一般始终缠住他,嘉拉尔戈怨恨的目光,嘉拉木基夫妇忧戚的脸庞,还有那藏青儿马绝望而又摄人魂魄的嘶鸣,无不啃噬着他的心。他们尚且落得如此下场,何况自己呢?他回忆着这些年为阿都土司家干的每一件事。自己像一条撵山狗,一直不停地替主人追逐猎物,受伤的猎物四处奔逃,自己却只能向主人讨取一点微不足道的赏赐,可怜而卑微。他把这一切归结于命。是的,娃子的命永远都攥在主人的手中。但是这一次阿里里呷却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他要自觉自愿的替嘉拉一族偿命,他要用自己的生命赎回祖祖辈辈典当给阿都土司家的尊严。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再做坏事,能在拉达山轰轰烈烈地去死,他一点也不畏惧,那里有他欠下的血债,只有还清了,他才踏实、安心,否则活着也毫无意义和乐趣。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在临死之前和嘉拉尔戈谈一次话,他想当面向嘉拉尔戈道歉,这并不因为尔戈是嘉拉一族的血脉,而是基于对尔戈的崇拜和信任。在一路追杀尔戈的过程中,两人虽没有正面看清过对方,但阿里里呷却对嘉拉尔戈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崇拜。他佩服嘉拉尔戈的执著与坚毅,他相信尔戈一定能重振嘉拉一族,从而笑傲宁属。看到那天他和阿都土司的一场搏杀,阿里里呷更坚定了这种想法。他觉得嘉拉尔戈已磨砺成了一条真正的宁属汉子,在他身上,阿里里呷看到自己梦寐以求而又无法拥有的那份勇猛和光荣。作为彝人汉子,他想在山野纵横飞奔,但作为娃子的地位又阻止了他的一切梦想,他不得不每天为主人所驱使,做些伤天害理、残杀无辜的勾当。他想把这一切在临死前告诉嘉拉尔戈,那样,阿里里呷就死而无憾了。

阿里里呷径自走到厨房,动手准备食物。他已打定主意,他要独自一人去一趟拉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