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三十七

三十七

晨雾里的拉达山静谧而空旷。一阵幽咽的笛声飘飘扬扬,如泣如诉。丝丝缕缕的浓雾滑过山冈旷野向远处散去,朝阳将万道霞光洒向大地。嘉拉木基坐在一堆废墟上,抚笛吹奏,笛声悠扬,像雾一般缥缥缈缈地在拉达山流淌。者保阿依轻倚身旁,出神地听着笛声,废墟的空隙里已长出一些嫩绿的小草。

“尔戈他爸,这是做梦吗?”者保阿依思绪万端,难道这就是曾经的故园吗?咋像在梦里一般,以前朝暮相伴,竟没有感到她的美丽,而现在面目全非,她却嗅到了一种勃勃的生机和无限的亲切。

“夫人,虽不是梦却让人有隔世之感。房屋没有了,嘉拉一族的人没有了,我闻到一股焦味儿,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变。夫人,草场还是那么大吗?牛羊呢?”嘉拉木基放下笛子,喃喃自语。

“是的,草场还是那么大,我看见了,可没有人放牧,牛羊也没有,四周空荡荡的。”者保阿依目光所至,到处是残垣断壁,乱石瓦砾。她没有把这些告诉嘉拉木基。她不愿再伤丈夫的心,他永远也看不见这一切了。就让他心中留着过去的拉达山吧。

“夫人,我去到处走走,让我再摸摸拉达山的一草一木吧。”嘉拉木基站起来,伸出双手向一堵破墙摸索着走去,者保阿依没有阻止他,而且她是有路无脚,根本也无法阻止。睁着关切的眼睛看着嘉拉木基在晨雾里摸索。

“老爷,你看不见,慢点儿。前面有石头,往右走,对,再往上一点,对对,往前……再往前……”者保阿依像嘉拉木基的眼睛,指挥着他往前走。

嘉拉木基心里在流血。抚摸着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山寨。他真想放声哭,一幕幕往事像闪电般从他脑子里飞转而过,曾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曾是那样的宁静幸福。而今一切都化为乌有,仅剩这残垣断壁,嘉拉一族烟消云散,亲人不在,物是人非。作为嘉拉头人,嘉拉木基觉得丢尽了脸面,他觉自己有罪啊,上百条的人命在自己的手中葬送,剩下的又飘零他乡,有家难回,这大好的山川草地瞬间易主更姓,那是祖先一寸一寸辛勤开拓的啊。嘉拉木基用手使劲儿拍打着胸膛,胸中悲愤难忍,忽然他一个踉跄跌倒在瓦砾上,额上和脸被撞破流出殷红的鲜血。他并不擦去鲜血,而是任血向身下的大地淌去,几株小草被染红,与朝阳融为一体。他低下头吮吸弥漫着焦味儿的大地,他恨不得将全身的血液流在这片土地上。他生于斯,长于斯,却保护不了她。他深深地悔恨和忏悔着,他呼唤着祖先的灵魂,他听到了拉达山的心跳,听到了嘉拉一族的哭泣和怨恨,天空中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但声音不再悦耳而是充满凄凉与哀怨,嘉拉木基缓缓并拢双腿,用手撑着大地,然后坐起来凝望苍穹,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心中想象着曾经的白云蓝天,那是多么的洁白和高远啊,如今还是那样吗?祖先啊,嘉拉木基对不起你们,嘉拉木基有罪啊……

望着丈夫这一连串的动作,者保阿依心如刀绞,眼睁睁看着丈夫跌倒,她帮不上一点忙,她挣扎着想往前挪动,可下肢没有一点力气,她只能焦急地望着嘉拉木基,任随眼泪乱飞,心里凄凉不堪。

“尔戈他爸,你怎么啦?”者保阿依急切地呼喊着嘉拉木基。

“夫人,没什么,我多想看看拉达山啊。”嘉拉木基顺着者保阿依的喊声走回到她的身边,者保阿依心疼地用手抚摸着嘉拉木基的脸庞。

“十日之约,十日之约,难道我嘉拉一族的人死了也不能安宁吗?这儿已是焦土,还有什么可了结的?尔戈真的会来吗?夫人,但愿他别来。”嘉拉木基像是自语又像是在祈祷。

“为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想看尔戈吗?”者保阿依不解而忧伤地问道。

“我感觉这里面有阴谋,拉达山血腥未尽,是不祥之地啊。”

“不会吧,有者保家参加,谁也不敢做出什么事。”者保阿依并不在意嘉拉木基的话。

“夫人,你想想,人也死啦,家也破了。这种事,宁属也不止嘉拉一族发生过,有谁在乎过?阿都土司轻易放了我们夫妻,其中必有缘由,者保家虽名声显赫,但远在会理,他又怎奈何阿都家,我预感这次十日之约不简单,必定有事情发生。”嘉拉木基不无担心地说道。

“那怎么办?你什么都看不见啊!”者保阿依被嘉拉木基说得内心恐惧。

“我们残缺之人,无法阻止,只能听天由命。但愿什么也别发生。唉……”嘉拉木基无奈地叹道。

“如果尔戈来了怎么办?他报仇心切,又不知我们的死活。我想通了,只要他不轻易去报仇,我死亦瞑目,阿都土司家我们是惹不起的。”

“夫人,我也这么想。我知道后面树林里有一个隐秘的岩洞,我们先在那儿暂时安身。到时候,我夫妻二人静观其变,或许暗中能帮上一点忙。”嘉拉木基平稳地对者保阿依说道。

“好吧,一切全凭你安排,只要能看尔戈一眼,我就满足了。”

嘉拉木基背上者保阿依,向树林走去。身后雾气缭绕,青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