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三十六

三十六

连日来者保大土司心中难以平静。他到所属各区乡走了一圈,所到之处,看到的尽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娃子。这两年因种植鸦片,所属之民已是穷苦不堪,他感到难言的痛苦。他默默地带着随从走过每一处属地,只字不提扩种鸦片的事。看着这一切景象,最担心的是黄铭德的十万大洋怎样凑齐,娃子身上肯定是无法再收取了,衙门库存最多也只两三万块,他恨得咬牙切齿。这一日,回到土司衙门后,者保大土司对阿尔五各及嘉拉尔戈道:

“你们二人是我至亲之人,土司衙门这一关很难挺过,你们要做好准备,我在各属地看到的情景你们也清楚,五各,倾其库存之银,待我们去普格回来后,叫郭有财来取,他如果嫌少,我们就调聚各地兵丁,给他反了。”

者保大土司斩钉截铁地说着,平时沉稳慈祥的他,一脸怒气,内心充满极度的愤怒。

“岳父大人,经过这段时间的扩充,所属之地共有人枪一千二百八十条,你看联络一下其他各地家支和土司不?”阿尔五各精神振奋,他早就看不惯郭有财一伙人了,他经常下到各属地区乡,对民怨了解颇深,他一点也不惧怕。

“各地土司头人,暂时不管他们,我们先撑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将他们拖入,郭有财虎狼之心,各地土司头人,犹恐避之不及,我们不干出点儿名堂,很难将他们聚拢。尔戈,在这关键时候,你切不可造次,如果因你而引起者保家与阿都家的争斗,你阿达阿嫫也不会瞑目,知道吗?舅舅会替你做主,向阿都家讨回公道。”

“是,尔戈听舅舅的就是了。”

嘉拉尔戈虽口中允诺,心中却另有打算,他始终弄不明白,舅舅为什么总要阻拦他报仇。

“尔戈,舅舅的土司衙门也是你的家,你要和五各一起撑起这个家,舅舅老了,等把这些急事处理完以后,我就准备马放山林,到各处逛逛,一切事务就由你和五各管理,你们二人要互相拉扯,知道吗?”

“舅舅,尔戈身负家仇族恨,不堪大用,还是五各表哥一人就可以了。”

“我说啦,你们二人不准分彼此,你们都是我者保大土司的孩子。”者保大土司差点儿想发火。

“尔戈,听他老人家的吧,我们兄弟二人就是土司衙门的主人,天大的困难我们一起渡过。”五各真诚地对尔戈说道,尔戈无言以对。

者保大土司希望尔戈暂缓报仇,但从尔戈的表情上,他知道很难。作为长辈、又是一方有名望的土司,他不便把话挑得很明白,这样既与自己的身份不合,又怕在尔戈心中引起误会,他将土司衙门的事托付给五各和尔戈确是他的真心。一个是刚入赘的新女婿,一个是外甥,除他们二人之外,阿尔头人虽稳重老成,但毕竟是外人。回望自己的一生,者保大土司颇多感慨,土司衙门享誉宁属,其间自己多年苦苦撑持,可谓呕心沥血,从不敢稍有懈怠。自己所属之地多为偏远穷乡,所属之民淳厚朴素,大多满足于简单的生存糊口而已。所谓蛮人之民乃外人误解,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真情。他哀叹娃子艰难的同时又为他们命悬水火而忧心不已。但他也没有办法,他每年还得向他们收取大量的烟税,尤其是郭有财驻防会理这两年,百姓娃子的负担有增无减,一些娃子不堪重负甚至逃入大山,住岩洞,食野草,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打发走五各和尔戈后,者保大土司独自一人来到后厅密室,里面光线幽暗,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霉味儿。墙上挂着一副厚重的银铠甲,表面呈黑褐色,者保大土司用手轻轻抹去铠甲上的尘灰。这是一副祖传的至宝,祖先们就是靠它披坚执锐,开疆拓土,纵横山林。他已多年不用,此时抚摸着这冰冷的铠甲,他百感交集,眼里竟落下几滴泪珠。眼下土司衙门危机四伏,难道自己又必须披甲跃马重新驰骋山林吗?他多年来总希望百姓娃子能安居乐业,自己也歇息休养。但自从嘉拉一族出事后,他就隐约预感到一种巨大的危机,他甚至已嗅到令人恶心的血腥之气。原以为这仅仅是一场家支争斗,凭自己的声望完全可以化解,但现在事情已不是自己预想的那样了。黄铭德、郭有财分明是要彻底地打败自己,而后各个击破,达到独占宁属的野心。他怕灾难最后落到阿珠和阿尔五各身上。这是他内心最大的隐痛,那样的话不仅者保家从此绝后,更可怕的是自己将有何脸面去见祖宗。一股横扫一切的豪气和责任之心在者保大土司的内心激荡,他敏捷地取下铠甲,抖去灰尘,铠甲发出一串脆响。他用力将铠甲在空中展开,双手绕过头顶,铠甲便稳稳地落在他身上。昏暗中,他目光平视,前面是平畴沃野,大江奔腾,山林呼啸,他仿佛置身于万马奔腾的搏杀之中,尖叫声,呐喊声不绝于耳,自己纵马挥戈,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