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三十五

三十五

出普格古家坪不远是一条盘旋于山间的青石古道。此时正值上午时分,山上绿树耸立,云雾缭绕,一股泉水从云雾中淙淙淌出顺古道旁的小溪向山脚下流去,小溪边碧草青青,阳光轻洒。阿里里呷和两个武士押着嘉拉木基和者保阿依。嘉拉木基背着失去双脚的者保阿依艰难地挪动着身子。望着他们和这满地的阳光,阿里里呷战抖着说道:

“木基头人,阿里里呷只能给你送到这儿了,前面的路还很远,请小心慢行,十日之期就要到了,到时候你们就能见到嘉拉尔戈,土司大人没说假话,他真的在会理者保土司家。我阿里里呷自知罪责深重,百死难赎,但也是身不由己,到时候我会用性命还你们一个天理。”

嘉拉木基看不到阿里里呷,但从话里他听到一种弦外之音,他越发感到阿都土司不会无缘无故地放了他。他对背上的者保阿依说道:

“夫人,你问下他,为什么放了我们?”

者保阿依经过失去双脚的伤痛,变得异常憔悴,她目光混浊而迟疑,但却透出一股强烈的怨恨,她倔强地回答道:

“老爷,问他们干什么?他阿都土司会安啥好心?还不是想引尔戈出来,我们千万不能上他们的当。”

“夫人,我看不这么简单,尔戈既已在会理,他舅舅绝不会让他轻易上当。”嘉拉木基固执地说道。

阿里里呷听着二人的说话,感到一些难过,他带几分真诚地说:

“木基头人和夫人,阿都土司大人是真心放你们回拉达山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是者保大土司家可能有些麻烦,我们土司大人念大家都是彝人,他不会袖手旁观,更不愿因嘉拉一族的事而引起彝人内斗,这一点儿我想大头人应该明白。”

“阿里里呷,阿都土司一辈子心狠手辣,他会顾及彝人之情吗?”者保阿依显出极度的不信和鄙视,灭族之恨,丧家之痛,自己夫妇二人又在地牢里忍受了那么多的痛苦,者保阿依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阿都土司。

“夫人,阿里里呷只能据实相告,至于你们信不信我可没有办法,只是拉达山之约很快就要到了,到时,你们自己去问阿都土司大人吧。”阿里里呷说完从挎包里摸出两个荞面粑向嘉拉木基递去,“大头人,带在路上吃吧,此去拉达山还有一天路程,里呷不能再送了,一路保重。”

阿里里呷带人转身往回走。古道上,嘉拉木基夫妇孤独地伫立,内心凄婉不堪。回想这一切的经历,真所谓饿则胃痛肠痛,悲则心痛肝痛,者保阿依的泪水很快打湿了丈夫的后背。

“夫人,别太难过,我们或许真的能见到尔戈。”其实嘉拉木基早已哽咽语滞。

古道蜿蜒,树木阴深,泉水淙淙。瞎眼的嘉拉木基背着断腿的者保阿依踌躇在寂静的古道上,内心充满苦楚与悲痛,曾经美丽而丰饶的拉达山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凄凉和苦难依然伴着他们,他们在心里慨叹着命运的多舛,诅咒阿都土司的贪婪和残忍。他们只想看一眼嘉拉尔戈。

“尔戈他爸,放我下来坐一会儿吧,你太累了。”者保阿依在背上轻声说道。

“好吧,就在这儿多待一阵,反正拉达山已是一片焦土,去了除增添伤心外,什么也没有,我嘉拉木基还有何面目去面对那些亡灵啊。”

嘉拉木基将妻子放下,二人在路边的草地上相依而歇。

“你也不可太自责,都是阿都土司造的孽,只要再看尔戈一眼,我就心足了。”

“是的,夫人,我也这样想,见到尔戈后,我要他答应我不能找阿都土司报仇。只要他答应,我们就无牵无挂了。然后我背着你躲得远远的,从此不见任何人,我们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了此残生。”

“是啊,我夫妇二人落到如此地步,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夫人,此生是我嘉拉木基愧对你啊,假如有来世,我一定从头再好好待你一次,让你不像现在这样。”嘉拉木基声音低缓,几乎是用心在说话。

“尔戈他爸,别说了!我又何尝不希望有来世,但彝人生不带来什么,死也不带去什么,一堆柴火,一把大火,那就是我们的好去处。生能和你相依相偎,死能和你携手共赴,阿依知足了。据说人死后,灵魂要向南方飞去,那里水草丰美,鸟语花香,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只有祖先们的灵魂,我们能一起到那儿吗?”

“能的,有夫人相伴,嘉拉木基就永远不孤独了。”夫妻俩紧紧地相拥着。

“夫人,到拉达山后,我要为你吹奏一曲,记得你最喜欢听我吹笛子。”

“谢谢。”

“噢,夫人,刚才阿里里呷说会理者保家有麻烦,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他该不是吓唬我们吧,但愿不是大事。其实都用不着我们担心,大土司名震宁属,不会有人对他不利。”

“这也难说,世道纷乱,人心难测,者保家虽厚道传家,却也免不了有人暗算,树大招风啊。这样一来,尔戈也让人不放心。”

“夫人且宽怀,者保家根深叶茂,就是有事儿也挺得住。尔戈聪明懂事,不会出事儿。”

“但愿老天有眼,保佑尔戈平安。那样,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后悔。”

“夫人,”嘉拉木基搂着者保阿依,“我有种感觉,阿都土司好像有难言之痛,而且不是一般的麻烦,他好像要倚重者保家的势力,否则他不会轻易放了我们,我猜想是不是汉人要对宁属彝人动手了,早就听说黄铭德有吞掉宁属之心,莫非……”

嘉拉木基陷入长久的沉思。如果这样,就不是一般的家支仇杀了,整个宁属将面临一场亘古未有的浩劫,最让嘉拉木基担心的是怕别人拿嘉拉一族的事大做文章,挑起阿都与者保两大势力的争斗,如果尔戈此时报仇,无异于火上浇油,助纣为虐啊。想着,嘉拉木基有种惊心动魄的恐惧,不觉全身颤抖,者保阿依以为他冷。

“你冷啊?全身都在抖。”者保阿依痴痴地凝望着他。

“不不,夫人,我们必须阻止尔戈为我们报仇,事关重大,不管我的猜测对错与否,我们都必须阻止他。”嘉拉木基甚至显得惊慌。

“怎么啦,你猜到什么?”

“夫人,从阿都的说话中,我估计黄铭德会利用嘉拉一族的事挑起彝人内斗,他们会竭力促成尔戈报仇的机会,如果那样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该怎么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点儿阿都土司比我们清楚,所以他放我们,是主动和者保家化解积怨。另外,只要我们夫妇二人居中调解,果基家族也就不会为难阿都了。这样,黄铭德纵有亡我之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听你的,只要彝人能免遭涂炭,你我夫妇也就不枉此生了,尔戈他爸,你这一片心肠天地可鉴,祖宗可鉴啊,为什么好人总遭恶报啊?”

“夫人,走吧,我们提早上路,十日之约快到了,我们是拉达山的主人,应该尽点儿地主之谊……”

泉水淙淙,青山无语。嘉拉木基夫妇二人艰难地往拉达山而行,身后是一片广袤的远山旷野。